今天的馄饨依然有种特殊的味道,格外熨帖。四周漂浮着宁静的生活气息,为已经在池雪焰生命中出现了一年的结婚二字,再一次注入了实感。清澈的汤水里飘着几缕紫菜与蛋丝,净白的馄饨皮裹着一小粒肉馅,在碗里与虾皮一起打转,清淡鲜美。池雪焰明明只是在吃小馄饨,却仿佛尝到了更多与早餐有关的味道。他做的没有煎蛋和西红柿的潦草三明治,贺桥做的食材丰富色彩好看的标致三明治,他穿过马路去对面大学食堂里买的煎饺,贺桥在家复刻的煎饺,还有下一次换了做法的水饺……记忆里散落着无数与味道有关的珍珠。那些散落的珍珠串联成线,也像蝴蝶牵动了蹁跹时光,是一种最微小,又最漫长的风暴。所以此时此刻,池雪焰坐在这里吃这碗小馄饨。他过着这样一种曾经从未设想过的生活,而不是其他的生活。池雪焰在走神中吃完了早餐,然后真心实意地评价道:“馄饨还是咸口的比较好吃。”春日旅行途中吃到的那碗甜馄饨多少有点过于震撼,令他至今记忆犹新。坐在对面的爱人对此深有同感,点了点头。笑眯眯立在一旁的司机,挡在车门顶处的掌心,宽大舒适的车后座。“你那天是怎么做到把它全部吃完的?”池雪焰好奇地问身边不爱吃甜食的人。不爱吃甜食却吃完了一整碗甜馄饨的人这样回答他。池雪焰尝试想象那种感觉:“肯定很难受,你吃得好慢。”“嗯,我应该听你的话去买包子。”贺桥说,“希望那里的包子不是甜的。”车窗两边的风景向后飞逝,后座里的闲聊不着边际。“我想明年夏天再去一次,你想去吗?”池雪焰便打趣道:“下下次是后年秋天?”他一如既往地猜中了爱人的言外之意,也猜中了季节变幻的谜底。“因为你说过,无尽夏能从春天开到秋天。”贺桥的语气像在翻阅商业计划书一样正经。百叶窗收起,光线霎时洒满整间办公室。池雪焰立在窗口,望着对面写字楼下的咖啡厅,户外座椅前熟悉的背影。他看了一会儿,在换上白大褂之前,拿出手机,搜索了两种花的名字。兴趣广泛的他可能会记得某种花的花期,记得它的形态特征与地理分布,甚至是一些比较特殊的栽培方式。却从不在意被人为赋予的那些后天含义。现在,他忽然想知道听来庸俗的花语。清澈的目光落在满是文字的手机屏幕上,片刻后,他的眼中漾起笑意。在助理小俞好奇的视线中,池雪焰离开窗前,穿上属于牙医的白大褂,神情淡定地开始了今天的工作。接待来访的病人,哄小朋友,讲故事。空气里弥漫着幻觉般的花朵香气,平凡的日子又变得不再相同。三百六十五天前的这个上午,他跟贺桥在早餐店里吃完了小馄饨,一起去买车。相熟的销售热情地陪在一旁,池雪焰问当时还很陌生的身边人:“你想要哪个颜色?”他自己那款是幽深如海的宝石蓝,很漂亮的颜色。车商的审美在线,这款跑车的另外三种颜色也相当经典好看:优雅的雪域白,沉稳的极夜黑,张扬的火焰红。反正都不错,所以池雪焰自己买的时候,直接挑了个能最快提车的颜色。这会儿颜色齐全,他反而猜不出来贺桥会选择哪款。以那时他对贺桥性格的了解,蓝色、白色、黑色都有可能。下一秒,身边人却回答他:“红色。”贺桥选了看上去最不像自己的火焰红。是他教给贺桥的。三百六十五天后的这个中午,池雪焰与贺桥在传媒公司的餐厅一起吃了午饭。然后,他回到诊所午休,屡败屡试地执行分房策略。他周末真的想去攀岩。很久没精力去玩极限运动,也很久没跟任宣聚一聚了。尽管如今是恋爱加已婚,池雪焰仍然有自己的个人生活,他不会时时刻刻跟贺桥绑在一起,他们有不一样的爱好,有各自的朋友。他不会让贺桥为了自己而去尝试陌生又危险的运动,就像贺桥也不会要求他去看床头柜上艰涩难懂的商科书。池雪焰依然会独自去王绍京的sca酒吧玩,也依然会和损友苏誉去电影院观赏烂片,贺桥从不干涉,只是会在夜深时过来接他。唯独每次他跟任老师约出去打球的时候,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有时候是任宣的学校里临时有事找他,有时候是池雪焰的爸妈忽然叫他回家吃饭,有时候是贺桥参加的晚宴需要携伴侣一起出席。所以两个人的聊天页面里一度充满了反复轮回的“对不起,又鸽了”和“下次一定”。这次亦然。在伏案午休之前,池雪焰收到了刚分开不久的贺桥发来的消息。是一条新闻链接:“今年第六号台风将于周末正式登陆本省……”[贺桥:周末有台风,不适合户外运动。][shahryar:……]池雪焰看着这条新鲜出炉的天气新闻,由衷地叹了口气。最近的确该到这座城市的台风季了,他之前忘记考虑这一点。虽然这次是天气原因造成的不可抗力,可失约了一次又一次,他都快觉得是不是被诅咒了。逆反心理颇重的池雪焰偏要打破这种诅咒。[shahryar:不能攀岩了,但是不想再鸽了。][shahryar:我打算改成去室内体育馆打球,或者吃个饭也行。][shahryar:我已经快忘记任老师长什么样子了。]一贯冷静理智,从不乱吃醋的爱人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对。而是细心地提醒他晚上的天气。[贺桥:今晚可能有雨,车里备了伞。]还有清楚了解他生物钟的问候。[贺桥:午安。]午后时分,池雪焰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想:一年前的这一刻,他跟贺桥应该刚刚走进苏誉工作的律师事务所。洒满阳光的协议上写满了繁复正式的语句,贺桥一条条认真地看过去。婚前婚后财产独立,私生活互不干涉,池雪焰不可以单方面提出离婚……贺桥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与未来伴侣先后签下了名字。然后,他们离开律所,去领了结婚证。那天的夕阳是粉色的。今天也是。池雪焰告别了最后一位小病人,助理开始收拾器械。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他摘掉手套与口罩,丢进垃圾桶,认真细致地洗完手,转头看向窗外。黄昏的天空中漂浮着隐约朦胧的密度,空气是散射的颗粒,将日常的风景渲染成油画般的质地。夜雨未至,尚还明媚的日色里,正走过斑马线的男人仿佛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了一眼高处的窗。宽阔洁净的夏日长街,满街枫树仍是青绿,他的怀里却抱着一束最烂漫秾艳的玫瑰,一朵朵火焰般的红,像首情诗卷入风中。那是爱情的第二个细节。是好学生贺桥主动上交的作业。在领完证之后,载满玫瑰的红色跑车停在他家门口。三百六十五天后,池雪焰再一次看见贺桥带着玫瑰走向自己。他想起了早晨站在窗边,分别搜索出来的两行文字。红玫瑰的花语是我爱你,每一天。无尽夏的花语是期待的团聚,美满的婚姻。听来庸俗,却很美丽。穿着白衬衫的池医生离开诊室,走向准时来接他下班的爱人。路过的同事们,纷纷朝这里投来或好奇或艳羡的视线。模样格外般配的恋人,还有一大束盛放的玫瑰。坐在前台的翟安安,目光亮亮地朝他们挥手道别:“一周年快乐哦!”她和黎菲菲约好了,以后要一起光顾那家价格昂贵的高级餐厅。那里的风景真的很美。
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里,粉色黄昏之后,烛光晚餐如约而至。坐在高楼空中餐厅的窗边位,透过玻璃往外俯瞰,是整座城市灯火璀璨的盛大夜景。客人们轻声交谈,音乐浪漫舒缓,餐桌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红玫瑰。没有高调包场,没有特殊仪式,和上次过来时一样平常。但在池雪焰看来,这却是最浪漫的纪念日晚餐。因为上一次来这家餐厅时,坐在对面的人是正在暗恋他的贺桥。只是那天他还不知道这一点。他很随意地讲起周末的安排,想去电影院看烂片,但爸妈去了外地出差,也不清楚忙着谈恋爱的苏律师有没有空。渐渐被他视作朋友的贺桥主动问:“如果苏誉没空的话,要我陪你去吗?”他听着对方似乎很寻常的口吻,便也寻常地应下:“好啊,那我不问他了。”窗外夜景如梦似幻,坐在对面的贺桥颔首道:“我会提前买好票。”那一刻的池雪焰想,他看起来像在期待一部很精彩的电影。这一刻的池雪焰想,原来当时他真正期待的,是第一次跟喜欢的人去看电影。所以当晚餐临近尾声,池雪焰不再转头欣赏窗外闪烁的夜景,而是凝视着如今彻底换了身份的同伴。后来的他们,已经一起去电影院看过很多场电影了。有时候买空心薯条,有时候买不同口味的爆米花。它们都会在幽暗空气里漾开清脆难忘的声音。连同对电影情节的思绪,同偶尔在衣角边十指相扣的温度一起,写入或深或浅的记忆。平安夜时,池雪焰带着贺桥回到母校,在时光的缝隙里冒险。一周年时,贺桥学会了他安排节日的方式,也带他重温旧梦。爱是一种能为庸常记忆赋予灿烂意义的游戏。他喜欢这种游戏。侍应生端来餐后甜品,池雪焰吃着味道甜蜜的布丁,问道:“吃完饭去做什么?”过了一会儿,贺桥才应声:“买了电影票,但看评价不算很精彩,也不算太烂,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回家打游戏。”他没有要甜品,在望着窗外的夜景,似乎在走神。比起电影或游戏,池雪焰更好奇眼前的贺桥为什么会走神。他顺着贺桥的目光看过去,同时问:“你在想什么?”窗外是夜间繁华绚丽的城市景象,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按照天气预报的提示,准确地下起了雨。这是毁掉他攀岩计划的台风前奏。……他讨厌这场台风。点点雨丝飞过玻璃窗,灯光流连其上,模糊了爱人眼底的情绪。斑驳水痕中,池雪焰开始看不清彼此的倒影,所以又收回视线。与此同时,贺桥回答道:“在想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什么问题?”“第一次见面时,你的自我介绍。”池雪焰有一点茫然,半晌才从记忆里找出那句胡说八道的玩笑话:“领证那句?”——“我脾气火爆睡觉打呼前任无数全都没删,你能接受的话我们当场领证。”他自己都不太记得究竟说了什么,反正是一般人不能接受的事,因为当时他想速战速决,尽快劝退相亲对象。贺桥居然还记得。并且不动声色地验证过真伪。其中唯有一点,他无法独自验证。因此,池雪焰听到他平静的声音:“你的脾气很好,睡觉也很安静。”目光则撞进他并不平静的眼睛。“所以……前任是不是真的都没删?”舒缓悠扬的音乐声中,吃布丁的动作停下,银色勺子轻轻碰撞着碗沿。贺桥看见池雪焰的眼神是错愕的。纯然的错愕,紧接着转变成一种晶莹剔透的笑意。“那都是开玩笑的,我没有过前任。”他忍俊不禁道,“只有一个现任。”他是第一次谈恋爱。其实贺桥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可亲耳听到对方承认的感觉,仍然是不同的。理性告诉他,无论是前任还是别的,都是过去的事,与现在无关,是池雪焰的自由,他不该过问。然而,感性却根本做不到不在意。他在意这件事很久了。哪怕只是一个极其渺微的可能。池雪焰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用揶揄的语气继续道:“还有其他想问的吗?”贺桥便真的问了下去:“为什么之前给我的备注是小十一?”池雪焰用手机时从不避着他,他看到过这个备注许多次,直到昨晚被修改成“贺桥”。“因为你是我认识的第十一任相亲对象。”他语气坦然地解释道:“最开始是习惯性这么备注了,后来是一直没想到合适的称呼,也就忘了要改。”习惯性这么备注。贺桥霎时想到了曾经以同样方式被编号的另一个人:“任宣也是相亲对象?”“对,但我们一直都只是朋友,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池雪焰说完,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异样。在婚礼结束后不久,他就把对任宣的备注改掉了。那时的他与贺桥远没有现在亲密,应该没什么机会看到他的手机屏幕。池雪焰面露诧异:“你怎么知道他也是?”“在婚礼那天看到过你给他的备注。”贺桥说,“你接到他的电话,然后放下手机去接他了。”在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面前,池雪焰足足怔了好几秒。原来那么早之前,贺桥就开始误会了。……他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跟任宣约球的计划总是泡汤了。是某个人故意的。结束了晚餐的恋人们陆续离开餐厅,风雨交加的夜里响起笑声与交谈声。电影院就在不远处,饭后该简单散步。走到即将没有屋檐遮挡的地方,贺桥撑开伞,正挽着他的身边人还在仔细回忆往日平淡生活中,曾被自己忽略的瞬间。打完球回家的路上,来接他的贺桥听说任宣谈恋爱了,在短暂沉默后问了一个有些怪异的问题:“你是什么心情?”教外国文学的老师送了一本精装外国童话集作为新婚礼物,后来,池雪焰经常发现那本书出现在很难找到的地方,他一度以为是自己随手乱放。还有今天中午,那条专门发给他的天气新闻,提醒他周末有台风,不适合户外运动。想到这里,池雪焰恍然般地收回思绪,轻声感慨道:“我一直以为你从来没有吃过醋。”以贺桥的性格,看起来即使是在感情里,也能做到理智和冷静,不会被情绪影响判断力。结果只是个掩饰得很好的假象。“你真的很能忍。”他笑着叫爱人的名字,“贺桥。”握着伞柄的男人便垂眸看他。伞下的池雪焰恰好仰头望向屋檐旁洒落的雨,淡色唇瓣衔着笑意:“周末这场台风,会不会比去年那天更大?”相似的风雨将时间拨回了记忆里的日子。池雪焰曾保留过一个正确答案的日子。在这个瞬间,贺桥终于骤然明白,这一刻最适合做的事。那一天的池雪焰想丢掉伞吻他,即便被协议框定了关系的彼此从未谈论过爱。而他却始终握着那把沉静规整的黑伞,克制住了心头涌动的莫名情绪,静静地等着答案揭晓。他不该等待答案。也不需要那样的伞。“我吃醋很久了。”往日总是温和自持的爱人,第一次低声承认自己的妒忌和占有欲。漫长无尽的夏夜,烈风吹乱伞骨,伞面猎猎翻飞,雨水潮湿淋漓。“也不想再忍了。”黑色雨伞蓦然间飘零进风中,修长的手指扣住池雪焰的后颈,在没有观众的大雨里,贺桥低头,迟来地印下那个不够理性的吻。他所有的理智,都向国王俯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