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的椅子上,四面八方的隔音棉让整个过程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他看向床上的人,床上的人也扭过头看他,这里光线很晦暗,婻諷他们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往常倘若方休心情好,会在这个时候跟对方说话,讲讲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红枫又从谁家抢了什么东西。但今天纪杉想让他穿千鸟格,所以他没什么想跟这人聊的,尽管这人叫纪枫,躺在这里已有六年之久。六年来,纪枫手上输着液,每隔一小时会有人下来查看情况,确保他没死去或是又胆敢下床,纪杉在照顾哥哥方面从来不考虑成本。方休坐了十分钟,还是没什么想说的,便一手捏住纪枫的脸颊迫使他张口,另一手再抓起尚有余温的乌鱼子酱,连同手指一起塞入纪枫嘴里。纪枫如每一次那样消耗干瘪的喉咙,制造出刺耳噪音,像是呕吐,又像哭诉。方休不怪他,因为他浑身上下能动的就只有喉咙。将死之人怎么会需要乌鱼子酱和焦糖布丁呢?他们甚至都没有味觉。海鲜味和焦糖香混合进潮湿的空气,方休把手从纪枫的嘴里伸回来。今天纪枫格外不配合,插在手背上的针管不慎脱落,渗出不少血。可对比起几年前纪枫用烫刀慢慢从他眉骨割向脸颊时流的,还差太远太远。来的路上,方休想过纪杉为什么选择在今天。今天是个什么特殊日子吗?纪枫把她第一条狗杀了煮来吃的那天?还是她被纪远光殴打住院的那天?太多了,整个纪家留给纪杉太多值得纪念的日子,方休根本猜也猜不到。一个生下来只为了照顾哥哥的妹妹,注定有一天会向全家人发起华丽叛逆。在纪杉失去第六条捡来的狗,并被纪枫强迫剃光头后,她爱上了墨绿色。她开始变得言听计从,让母亲终于肯对她笑,让父亲主动为她买下第一枚研颜料用的凤凰螺。然后在暴雨夜捡到跪在地上求她收留的方休,培养他,带他爬上高山之巅,一起目送她父母被推入火化仓。今天没什么特殊的,只不过纪杉从床上醒来,开窗看见满院子盛开的绿可娜,突然就觉得这是个让哥哥坐牢的好日子。在方休离开厨房后,纪杉把围裙轻轻折好,放进垃圾桶,回到主屋,在颜料盘上调色。她站在楼梯,调出像克瑞墨山茶那样的正红色,一边看她给哥哥画的画一边旋转画笔。方休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很久,或许是产生了怜悯罢?他有时是有点慈悲的。她不慈悲,总要有一个慈悲的人在身边不是吗?慈悲很好。狗狗很好。红枫很好。她也好。纪杉想着,拿起画笔在纪枫的画上打了个巨大的“x”。颜料太多,沿着画布滑开,没过多久就和旁边的两幅画一样,充满一种自由艺术感。“纪总早上好。”门被推开,四号的人接二连三走进来,此时纪杉已经坐回到长桌给方休倒水,点头示意后看着众人前往玻璃房。方休回来时打着哈欠,绕过长桌坐到纪杉身边,双腿自然搭到桌上。
“我不去看巡演,”方休说,“我要休息两天,把年假用完。”纪杉笑笑,“那就不去呗,”她和方休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强硬连接,之前提议时也早猜到方休不肯去,“看看邮箱,于晴应该发东西过来了。”-于晴发完汇报邮件,心血来潮想清理下草稿箱。在她呈上滴水不漏的工作前,先是各个版本的弃稿,堆积了将近三十页。哪些需要暂留,哪些需要送上西天,她逐步检阅。删得所剩无几后,她看到一封三年前写给霍湘但未发送的联络邮件。-项目组尾款打过去了,记得核对下数字。然后桃花新专准备发了,工作室还是想把你的名字写上去,我帮你回绝了,但你放心,这不影响分成。另外还有件私事跟你商量,我这边有个不错的苗子想介绍给你认识,时间方面……这时再看自己的措辞,满满欲盖弥彰的味道,于晴看得有些尴尬,一把合上电脑屏幕。时间过得真快,写这封邮件那会儿陶权还在f1ve搞自暴自弃呢。f1ve……到底什么人才能给组合取这个荒谬的名字啊,于晴笑着。接下f1ve对她来说属于意外,当年她和纪杉聊的是乐队企划,是陶权莫名其妙闯进出道位,她才被迫去薄荷强抢经纪人职位的。以前想到这一点,于晴就恨不得叫人打陶权一顿,她就没见过这么罕见的傻逼。后来她慢慢想通了,这一切都是蝴蝶效应。往小了追溯,她就不该接管艺人的社交平台,否则就不会看到陶权发给霍湘的丧心病狂私信,自然也不会点进那些音频视频,更不会拐弯抹角地给陶权寄选秀报名表。不……也不完全是,她本可以把这件事处理得很漂亮,如果她没低估陶权的话。最开始她只期望陶权能在选秀里刷个脸熟,想着等选秀结束再把陶权签下,直接以泥泞诗意主唱的身份出道。当时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配的队友都来自音乐世家,相关团队也早早候命。然而陶权对出道的欲望远比她想象的强烈,竟在她无暇顾及的时候,一跃从下位圈跳到排名第三,导致事情脱离控制。往大了追溯,则来源第一次见霍湘。她不该贪卫天城的那口酒,喝完跑去天鹅航道成立前的试听会,否则就不会沉沦进霍湘的歌声,也不会着魔一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为天鹅航道经纪人,多年后眼睁睁看着陶权和霍湘宁可从路虎上跳下去也要远离她。那天和霍湘吵完,于晴把自己灌得烂醉。在她把那瓶麦卡伦喝完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里犯得第二个错,那就是别把利益凌驾于朋友之上。当时陶权摆烂还没到顶峰,她愚蠢地认为陶权会撞南墙回头,接受永远得不到霍湘的现实。然而陶权用现实证明这世上有比她更愚蠢的崽种,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决不罢休。因此她放陶权和霍湘接触,将其视作一种风险投资,让陶权得到安抚,继续为她所用,最好还能把霍湘搞回娱乐圈,假如投资失败,那她就得在对赌中赔大钱。“我觉得不太行,他们都是人,没办法完全在控制内。”共享这个计划的纪杉对此持反对意见。“是,他们都是人,活生生的,极具价值的人。”她则回道。如今想想,这句话实在太傲慢了。这两人的确有用不完的商业价值,但也远超她的控制范畴。如果不是霍湘牺牲名誉为她填补资源漏洞,她此刻八成因为抢银行进了牢房。小小蝴蝶,振翅却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于晴啊于晴,你也只不过是蝴蝶效应里的一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