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溪:“……”翟子瑜说出这句话时,他想和方玉泉一起溜。所以说不能以貌取人,翟院长看起来笑眯眯,脾气好,实际上还不如罗文遥这个凶神!翟子瑜看出施溪的戒备,逗他:“怎么?世子殿下,怕我杀人灭口啊。”施溪警惕,反问:“你想卫国的皇位消失,还会留着我的命?”翟子瑜深深看他一眼,避而不谈这个问题,笑说:“世子殿下,要听听我在琅琊的见闻吗?”施溪沉默不言。翟子瑜:“惠夫人将您送往琅琊后,修书一封送给王裕。王裕在闭关前,给您点了一盏魂灯。魂灯和您的命数息息相关,人死即灯灭,世子殿下可能有所不知,你失踪后的第一天,魂灯就灭了。”施溪浑身一愣,难以置信:“我死了?!”翟子瑜点头:“嗯,你确实是死过一次了。”施溪:“……”翟子瑜说:“不过,大概是在七年前还是八年前,魂灯突然又泛起幽幽火,但那并不是复活,更像是新生。新生后,你有很多选择,你可以选择成为卫溪,也可以选择不成为卫溪。不过我想以你的性格,应该不会喜欢束缚的。”“——那么,云歌的世子,多年前就死了。”施溪这一刻百味杂陈,他眼神复杂万分看着翟子瑜。“我已经死了,而你又同意了瑞王的正统。翟院长,你知道云歌马上要迎来什么吗?”翟子瑜微笑:“愿闻其详。”施溪声音很轻:“你如愿了。云歌这次真的再也不会有帝王了。”他本以为杜圣清的计划,会很困难。因为【天子杵】出世,要杀光卫氏一族,还要拥护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新帝登基。前者有他阻拦;而后者,有罗文遥翟子瑜两人。可结果没想到,原来卫国的世子早就死过一次了!翟子瑜如今还同意了封禅!施溪:“看来,瑞王真的要登基了。”翟子瑜:“不是还有谨言在吗。”施溪:“罗文遥死去,也就无所谓同不同意了。”翟子瑜听到这话,一直虚虚假假的笑收敛淡去,他沉默片刻后,冷静平淡说:“其实我这次回云歌,也是想带他走的。”施溪:“他会走吗?”翟子瑜抿唇,最后苦笑摇头,唇齿间低低叹道:“谨言啊……”两人心知肚明,罗文遥不会走的。施溪说:“你为了儒家所谓的变革,陷云歌于万劫不复,这应该也不该是圣人所为吧。”翟子瑜抬眼,要笑不笑说:“世子殿下这话说的,好像比我还懂圣人之道。”施溪:“圣人之道,到底是个什么道。”翟子瑜伸手,拂落一树又一树的花雨,为地上横死的村民们遮尸。他甚至还耐心地,为每个人撒上了一捧黄土,叫他们入土为安。翟子瑜说:“你陪我去救云歌城附近的乡民,我一边走一边跟你讲怎样?”施溪一眼就看出他的目的,冷冰冰先拒绝:“我不修儒道。”翟子瑜诧异:“你娘是卫姜,你爹是杜圣清,你不修儒道是不是太浪费天赋了点?”翟子瑜诱骗:“话不要说那么绝对,万一你听我讲着讲着,你就对儒家术感兴趣了呢?”施溪想,你知道我有多少术可以修吗?不过他当初被柳从灵重伤,是在城郊的一个小村子修养好身体的,施溪做不到对这些村民的安危视而不顾。他还是跟着翟子瑜下山了,但遇到不想搭理的人时,施溪就会变得不想说话。翟子瑜说:“世子殿下不用担心农家那位方小公子,他很怕我,早就跑了。”施溪:“猜的出来。”这就是方玉泉会干的事。翟子瑜笑着看他说:“我喊你世子你好像不乐意,那我叫你什么。喊施溪太过生疏,你小我快百岁,而我身为圣人学府院长,又是你师辈,也算长辈了,我喊你小溪如何?”施溪婉拒:“……我已经不是圣人学府的弟子了。”翟子瑜:“有句话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他卡住了,因为想到了施溪的生父是谁。翟子瑜笑笑,就当做没说过这句话。“施溪,你不是很好奇圣人之道是什么道吗。或许你可以从儒家成圣的第五阶开始了解。”翟子瑜声音轻缓,耐心说道。“你我都知,诸子百家每一家成圣时,都需要顿悟一些什么。而儒家第五阶【朝闻道】便是如此。”“世人对儒家有很多偏见,认为我们执着繁文缛节,愚忠愚孝;认为儒家的修行,有很多鸡肋地方。尤其是儒家的一阶【开蒙境】,在跟其他家弟子在比斗中没有任何优势。”“农家一阶,就可以操纵植物,名家一阶,就初识言灵之术。更别提法家的规则法令,和道家、阴阳家的借天地气了。”“儒家弟子,在没学礼、乐、射、御、书、数前,好像就是个只会背书的书呆子。”翟子瑜说:“擂台比武的时候,难道给敌人吟诗一首,感化对面吗?”他有意和施溪拉近关系,诙谐地开了个玩笑。反正翟子瑜是越看施溪越满意,含笑看着这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这当然不可行,所以儒家术士,其实是二阶【琢玉境】才开始有力量。”“那些人也都猜错了,儒家修行,一切的克己复礼,一切的美名威望,到头来不过为‘权’一字。”“先君子,后入仕。因此,儒家四阶是【相国境】。至于成圣的【朝闻道】境,施溪,你不妨猜猜,是闻的什么道?”施溪还真想了想。朝闻道,闻的什么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吗?还是说君子慎独,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跟儒家相关的道,好像都会和忧国忧民、淡泊名利有关。可翟子瑜仿佛看出他所想,笑了下,说出了一个施溪有些诧异的答案。翟子瑜笑说:“施溪,儒家的【朝闻道】,是朝闻王道。”施溪:“……王道?”翟子瑜:“嗯,王道。礼乐是用来约束道德,可你拿什么约束呢?你想做圣人的前提,是你手中得有权,不然你充其量就只是一个善人。”“王道,你不需要成为‘王’,但你得有让人俯首称臣的权威。所以儒家有两类人,要么是真的入仕相国,拥有权力;要么德高望重,拥有威望。而儒圣,两者都需要具备。”翟子瑜捡了根地上的木枝,他在空气中,随便比划书写了些什么。手腕一转,袖子一挥,那一行淡金色的书文,竟然轰隆将远处的一座山推平。他拍手,轻描淡写道:“如果说,农家的术力来自万物生灵的话;那么儒家的术力,来自于人。”“来自几万年来,尊卑等级、道德礼教渗入人心后,每个人共同的思想。”施溪听完他的话,看着前方那顷刻间灰飞烟灭的山,若有所思。他终于知道了,儒家术士毁天灭地的力量源自何处了,也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执着于要立一个帝王了。穿越前的历史书上,【儒家】是天子为了稳固统治,才被推崇的的,先天子后儒。可在这个异世不是。这个异世,人作为万物之灵,他们的思想、敬畏,就是力量。就像供奉神祇的香火庙,以信仰为食。儒家需要这种绝对的思想控制,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帝王。而且儒家建立之初,想要这种控制,本意也是为了约束人和人之间的道德关系,创造太平盛世。所以他们并没有大逆不道,他们自己都在规则内,对帝王忠心耿耿。施溪想到一点,好奇:“如果儒家成圣是顿悟王道的话,那你就更不该让云歌消失了啊。”翟子瑜笑:“会有下一个云歌的。”施溪疑惑:“你还想创造一个类似卫氏一样帝王家?”翟子瑜摇头:“不,我不想。”他非常平静地跟施溪这个卫国世子,讲自己疯狂的思想,微笑说。“我前面不是说,我觉得儒家需要做出改变吗。”“他们忠君忠出魔怔了,忘了一开始,是儒家需要一个天子才立天子的。”“如今彻底废了帝室,也挺好的。圣人学府一直有督国之名,却无督国之实,如今可以直接督国掌权了。”施溪:“……”到底是谁说罗文遥离经叛道的,罗文遥跟翟子瑜比起来,真是纯良可爱的像个小绵羊。不过,翟子瑜只是剑走偏锋了点,他修的君子道,本质只是为了儒家发展得更好、为了卫国更好。施溪跟翟子瑜聊了一通,还真是获益匪浅,了解清楚这个异世儒家的本质后,他莫名有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些约定俗成的关系伦理,那些心照不宣的尊卑等级,原来开始就是一场绝对的精神控制和思想献祭。怪不得儒家是诸子百家里的主流啊……它能够动用的,是自古以来,不光卫国,还有其他四国所有家,包括圣者在内的,一切有关“人”的力量。儒家,从来不淡泊名利,也不局限于诗书。从“入仕”开始,就注定了它与权挂钩。
所以儒家成圣,【朝闻道】,是朝闻王道。翟子瑜看起来清风霁月,实则野心勃勃,现在想让圣人学府直接夺权。施溪:“你就不怕我作为前朝余孽,有一天打着卫家的名义复国吗?”翟子瑜:“那我会助你登基的。小世子,我不是想谋权篡位。我觉得儒家还是需要一个天子的,只是如今【婴】的预言出世——我希望我们儒家忠诚的天子,同时,也是‘神’。”施溪一语道破他的想法:“你期望这我成神啊,你觉得我是【婴】预言里的那个人?”翟子瑜看他一眼,笑说:“嗯,那些老不死的都不自量力,以为【婴】说的是自己,为此走火入魔。可我觉得,【婴】说的这个天才,会诞生在诸子百家年轻一辈中。我刚开始几乎都笃定是姬玦了。不过见你后,我又改变了注意。”施溪皱眉:“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姬玦。”什么眼光啊!人家徐平乐都要破阴阳家第六阶了!他虽然喜欢在方玉泉面前吹嘘,说自己第一天才,不过施溪从来没想过真的要和姬玦去比什么。有什么好比的。翟子瑜诧异,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惹小世子不开心了。“世子,你对姬玦。”他想了想,斟酌说辞:“很是钦佩吗?”施溪:“……”何止是钦佩啊,他刚刚还和方玉泉聊自己的少年心事来着。施溪扭头,含糊应:“嗯。”翟子瑜:“……”他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一点。一想到雾凇峰发生的事,翟子瑜就有些头痛。不过翟院长,心思电转,突然眼睛一闪。他还是那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温声,意有所指说。“世子,你对秦国七殿下心有好感。但他对你,可就没那么友善了。”施溪:“嗯?什么意思?”翟子瑜笑道:“姬玦杀人如麻,喜怒难测,而且最厌恶与人接触。他如今已是阴阳家家主,日夜观星,尘根清净,对于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他认为麻烦没必要的事,都只会赶尽杀绝。巧的是,世子您和他就有那么一段,令他厌恶的缘分。你钦佩他,可他只想对你斩草除根。”施溪愣住,突然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珠子死死看向他。翟子瑜徐徐说:“世子可能有所不知,您和姬玦有一桩婚事。我求到雾凇峰时,提起过秦卫两国的这个约定。”轰!施溪大脑中无异于是惊雷炸开,他只有两个想法。一是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二是,还好我昨晚没自作多情主动提起。翟子瑜道:“姬玦当时态度冷淡,明显把这当做笑谈,而且他是真的厌恶这种关系,所以他跟我提出过一个要求,他说,不希望这位世子殿下是真的活着。”施溪脸色轻微发白。他倒不是为这句话难过,而是在想,他星域内自爆帝姬之子身份时,姬玦笑的是什么。从方玉泉口中,从翟子瑜口中,都可以知晓姬玦在婴宁峰不近人情的那一面。无论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姬玦都不是个喜欢被人安排命运的性格。他那么讨厌阴阳家,讨厌双璧城,又怎么会对“指腹为婚”的亲事有好态度呢?施溪垂下睫毛,最后,心情复杂地幽幽叹息一声。姬玦知道他是世子后,肯定是无语大于惊讶的吧,最后都被荒唐笑了。他一开始来云歌就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就更不会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讲出来,徒增不该有的羁绊。难过倒说不上,可施溪依旧莫名其妙有些失落。他昨晚的犹豫,紧张,慌乱,对比姬玦知道真相时,那轻轻的几声笑,真的太过了……翟子瑜说:“姬玦想杀的人,飞到天涯海角都难逃一死。所以施溪,你真的不考虑跟我去琅琊,成为儒家弟子吗。我倒是可以庇护你一二。”施溪已经不想和翟子瑜解释什么了。他兴致怏怏说:“以后再说吧。”方玉泉马不停蹄地跑回鹊都,跟后面被鬼追一样,施溪和翟子瑜任何一个人想追他,顷刻就能追上,把他拽下马。但两人都没空搭理他。翟子瑜一心想要拉拢这位儒家天才,而施溪满脑子混乱心事。直到,亲眼见村庄被疫病血洗,施溪才回神,神情变得严肃。“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翟子瑜见识广博,倒是很快发现了关键,他看着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的田地,弯身捡起一片虫子蜕下的羽,轻声说出了那个名字:“农家,蛊娄。”在卫知南和罗槐月大婚开始前的这两天,施溪都没有回云歌。他跟着翟子瑜在云歌城外,救助各个村落还没死完的村民。村民们失魂落魄,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完整,嘴里只念念着“虫!……虫子!”施溪想,除了柳从灵外,这是农家的第二个圣者现身云歌了,【虫师】。施溪说:“圣人学府全体师生,现在都死守云梦高唐,与世隔绝。如果【虫师】往云歌城中放蝗虫蛊,应该没人能抵挡。”翟子瑜摇头:“你小看【九阙】的力量了。【九阙】不会让蛊虫飞进去的。”施溪漠然说:“虽然蝗虫蛊飞不进去,但被虫子咬了的活死人,能进去吧。翟院长,我提醒你一下,不久前,【鬼将军】现身附近,兵家操控死人成军,可是出了名的。”翟子瑜终于脸色变了。施溪说:“【虫师】和【鬼将军】已经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卫知南和罗槐月大婚的前夜,落了场雨。两位新人,都被困在各自的家中。罗家人以为,罗槐月会歇斯底里,发疯嚎哭,乱摔东西,可是罗槐月没有。她过于正常了,坐着镜子前,安静由侍女试着妆。哺乳她的奶娘都专门回来了,参加她的喜事。“哎哟,咱们小姐真是越长越好看了,长得就和那天上的仙子似的。”丫鬟们掩唇打趣:“要不怎么叫云歌仙姝呢。”而罗槐月听着她们聊天,手上,一页一页,耐心翻着罗焕生曾经看过的书。她过去总是爱发脾气,觉得罗府对她管东管西,可现在想想,真正被禁锢的好像只有罗焕生。他替她挡了那“换生”的诅咒。病气沉沉的床,斜照入窗的光。那个被所有人无视,又被所有人警惕,明明可以说话却活成哑巴的男孩。他们总是在他失踪时哭得山崩地裂,像是天塌。可又在找到他后,第一时间从来不是关心,而是慌慌张张,指甲狠狠掐进小孩肉里,心惊胆战检查遍他的全身,见他没有受伤后才舒口气。如果不是怕罗文遥发现端倪。他们为了保险起见,或许会给罗焕生系上链子,养在房中,每日喂点饭,叫他活着就好。——“小溺,你帮姐姐这一次,姐姐以后就自由了。”她过去这么诱骗过罗焕生很多次。而现在,罗槐月咬住红纸,想:小溺,这次我来给你自由吧。罗文遥醒来的时候。罗焕生蹲地上,在那里玩九连环。罗文遥脑子像是被锯开,头痛欲裂,最后的记忆,只有高唐塔的火和【烂柯】的残局。他睁开眼,先看到的是古色古香的青色纱幔,和雕梁画栋的厢房。房间很大,窗户很多,地面光可鉴人,而且日照很明显,所以环境纯净明亮的,像一场虚无梦境。房门大开,纯白刺目的光影里,他只能看到罗焕生坐地上的背影。罗文遥昏迷数日,一直郁结于心口的愤怒反而稍微消散。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眸现在好像才多了点清醒的感觉。罗文遥长发披散,脸色不虞,撑着床半坐起来。他的动静其实很明显,但罗焕生估计是卡关了,拎着九连环冥思苦想,根本没注意到。罗文遥:“……”这就是罗府派来的照顾他的人?虽然他已经成圣,不需要被照顾,但他这个弟弟未免也太蠢了点。罗文遥本就性情残暴,在云歌城接连被瑞王恶心。更是活得像尊煞神,一点即炸。他想生气的,可是眯眼,看清楚罗焕生手里在玩的东西后,又莫名其妙没生气了。罗焕生玩的玩具,是他在他八岁那年,给他送的礼物,从齐国鎏京城带来的九连环。罗文遥冷冷靠着床,看罗焕生就为一个很简单的机关,卡半天。笨得要死。罗文遥没和罗焕生说过什么话,十年寥寥几面,每次都是在他生辰时,匆匆赶回,丢下个礼物就走。思即此,罗文遥突然发现件事,明天就是罗焕生十岁生日了吧。他不喜欢这个弟弟,但他还是尽到了兄长的职责。就像他不喜欢瑞王,可当初帝姬发病后,他也是同意瑞王代权的人。云歌需要一个天子,而瑞王好歹也是卫家人。他知道瑞王就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草包,也不止一次当面骂这个蠢货,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可在云歌已经二十年没有新帝时,他曾片刻犹豫。瑞王,再怎么说也是卫家人,也许以后可以辅佐纠正,把他变为明君呢……这些心思,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可翟子瑜和他同窗多年,一眼就看出他的想法。翟子瑜似笑似叹:“谨言啊,你迟早有一天要被自己的心软害死。”罗文遥冷若冰霜:“翟子瑜,你真是疯了。”云歌城人人畏惧的杀神,怎么也和“心软”扯不上关系。罗文遥讽刺地扯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