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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游记快(第6页)

乙丑年(公元1805年)孟春时节,夏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和他的弟弟介石先生,率领子侄辈四人去往袱山的夏家祠堂举行春祭,一并给祖坟扫墓,邀我随他们同去。途中顺道先去了灵岩山,然后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赏梅。袱山祠堂的屋宇正隐藏在这一片香雪海中。彼时梅花开得正旺,人在花下,咳嗽吐纳的气息中都带着淡淡的梅香。后来,我曾据此为介石画了十二册页的《袱山风木图》。

这年九月,我追随石琢堂赴四川重庆任职,一路乘船逆江而上,抵达皖城潜山时,上岸休憩并稍作游览。潜山之麓,有元末忠臣、豳国公余阙之墓,墓旁有三间楹堂,名为“大观亭”,面朝南湖,背倚潜山。亭的位置在山脊上,立于亭中向远方眺望,视野开阔,一览无遗,旁边长廊深深,北窗洞开。彼时正值仲秋,满山霜叶初红,色彩绚丽,灿若桃李。此番秋景可谓别具艳丽飒然之态,让人神清气爽。同游之人有蒋寿朋和蔡子琴。

城南外还有王氏园林,地形看起来是东西长,南北短,那是因为北边紧靠城墙、而南边面临开阔湖面的缘故。既然受地理条件制约,便很难布局设置,看那园林结构,是采用了重台叠馆之法。它所用的重台法,是在屋顶上修砌月台作为庭院,然后在其中堆假山栽花木,让人身处庭院时,感觉不到脚下另有屋舍。并且,堆假山石的地方,因为要承重,底下便是实的,而上面栽花木的地方,下面则是虚的,所以花木仍可得地气而生长。它所用的叠馆法,是在楼上另建了轩屋,轩屋上再筑平台。上下盘旋曲折,重重叠叠共有四层,并筑有小水池,池水也不泄漏,竟分不清何处是虚,何处是实了。园林的底墙全用砖石砌成,承重处仿照西洋建筑法用立柱支撑。王氏园林巧妙处更在于面对南湖,目光所极,一无阻碍,可驰骋胸怀,纵目游览,更因重台叠馆法可让人登高远望,仅这一点便胜于平地园林,堪称人工造景中的奇绝品了。

武昌的黄鹤楼位于黄鹄矶上,背后那绵延不绝的一带青山便是黄鹄山,当地人俗称为“蛇山”。黄鹤楼共有三层,雕梁画栋,翘角飞檐,背靠武昌城而屹立耸峙,前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遥遥相望。我与石琢堂冒着漫天大雪登上黄鹤楼,站在楼上凭栏远望,苍茫长空白雪飞舞,眼前一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仙境,直让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俯视江面,见往来小艇纵横穿梭,于漫天雪花和浩荡江水中摇浆起伏,如浪卷残叶般随波漂浮。茫茫天地,逝者如斯,让名利之心、逐名之念也为此而变得冷凛淡漠起来。

楼内的墙壁上题写了很多诗词,实在是太多了,不能一一记全,只记得有一副对联这样写道:“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武汉的汉川门外,屹立于长江之滨,刀劈斧削般岿然壁立。因石壁呈绛红色,故名“赤壁”,在《水经》中又被称为赤鼻山。苏东坡在此游览后作了两篇《赤壁赋》,赋中说三国时吴、魏曾在此交战,其实并不是此地。石壁下方是陆地,建有一间二赋亭。

这一年的隆冬我们抵达荆州,琢堂于途中收到官升潼关观察使的调令,于是留我们住在荆州,自己前往潼关上任。如此我便未能去四川游览蜀中山水,实为遗憾。当时琢堂入川时,琢堂之子敦夫、眷属以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荆州,暂时寓居在刘氏废弃的园林庭院中。我记得废园厅堂的匾额题为“紫藤红树山房”。庭院的台阶以石栏杆相围,园中辟有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上修建了一间小亭,有石桥与小亭相通。亭子后面堆土山,垒山石,杂树丛生,草木芜杂。园中其余的地方大多是空旷之地,而楼阁都已经倒塌倾颓了。

滞留他乡,无事可做,日子便忽然悠闲了起来,整日不是吟诗歌咏,就是外出游览,或者聚会清谈。至年终岁暮,虽然所带银两已是捉襟见肘,但所有人都是上下和睦,相处融洽,大家合计着典当衣物,买酒欢聚,并准备了锣鼓来敲打贺岁。每夜必是要欢饮的,每次欢饮又总要行酒令,尽兴而为,好不热闹。逢上银两不济特别窘困时,便只能喝四两烧刀子白酒,即便如此,也总要讲究饮酒的规矩,因此,也能尽兴一夜欢饮。

某一日,偶遇一位姓蔡的同乡,因与蔡子琴同姓,蔡子琴便与他叙谈宗谱,发现竟是子琴同族的子侄辈,于是请他为我们作向导,游览当地的风景名胜。蔡同乡于是领我们去游玩位于府学前的曲江楼。昔日唐朝诗人张九龄任荆州长史时,曾在曲江楼题诗吟咏。宋代思想家朱熹也曾留下“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的诗句。

荆州城还有一座雄楚楼,为五代时南平王高季兴大筑重城时所复建。此楼规模宏大,高峻巍峨,登楼远眺,可极目数百里之广。而城中布局更见精致,绕城傍水,遍植垂柳;湖面上,小舟荡浆往来,极有清新画意。

荆州府的衙署是当年关羽的帅府所在地,府衙正门内有一座青石雕筑、残缺不全的马槽,相传正是关羽所乘赤兔马的食槽。

我们又去城西的湖畔慕名寻访东晋人罗含的旧居。罗含极有才干,曾被桓温誉为“江左之秀”,致仕后在荆州城西建屋隐居。遗憾的是此行并未找到罗含故居。随后我们又去城北寻访战国时辞赋大家宋玉的故宅。昔日“侯景之乱”中,南北朝文学家庾信奉命抵御,兵败后逃至江陵荆州,便居住在宋玉的旧宅中。后来旧宅被改作酒家,现在更是难以辨认了。

这年除夕,正是一场大雪之后,天气冷冽严寒。因客居他乡,献岁恭贺也好,上门发春帖也好,自然少了这些繁文缛节贺岁的烦扰,每天我们只由着自己的喜欢,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为新岁增添一些喜庆的快乐。不久,春风拂荡,花蕊初绽,一场绵绵春雨湿濡了春日阳尘。在这明媚春日,琢堂的妻妾们要带着小儿女们顺江而下去潼关团聚了。石敦夫于是重整行装,带着一行人离开荆州,由水路进发,最后在樊城登陆上岸,直奔潼关。

这一路的行程又是道阻且长。从河南灵宝县西出函谷关时,见关上刻有“紫气东来”四个字,传说因为老子曾经骑着青牛路过此地。出关后,两座大山夹道对峙,小道极为狭窄,只容得下两匹马并驾行走。如此继续往前约十里路程便是潼关境内。只见左面背靠峭壁,右边濒临黄河,而关,则在山与河之间,位置险要,扼咽喉而雄踞,重重关楼,垒垛叠障,建筑极其雄伟,气势堪称威严。然而关中车马稀少,人烟寂廖,是个偏远寂静之地。韩愈曾有诗云:“日照潼关四扇开”,大概说的也是潼关的冷落孤清吧?

潼关城中的官职人员,在观察使之下,仅设了一名别驾。道台的官署紧靠北城而建,官署后有一座三亩见方的花园。东西两侧开挖了两座水池,水从西南墙外引进,一直向东流入两座水池的方向,中途又分作三道支流:一道向南流入大厨房,以供日常生活用水之需;一道向东流入东池;一道向北再折向西,从石螭的口中喷入西池,再绕流至西北方向,此处设了一座水闸向外泄流,水又绕着城墙脚转向北方流去,最后穿洞而出,流入黄河。清清流水在这细密如网的水道中日夜环流不息,周而复始,不觉让耳目也瞬间清朗了起来。

院内栽植了许多翠竹和树木,枝繁叶茂,浓荫蔽日,仰头而不见天空。西池上建有小亭,莲花绕亭盛开,娉婷可人。东边有三间门向朝南的书室,庭院中有葡萄架,葡萄架下有方形石桌,可以对弈下棋,也可以三五友人对酌。其余都是遍植菊花的园圃。

西边有三间朝东的轩屋,坐在其中可聆听水流之声。轩屋南边有一扇小门可通向内室。轩屋北面的窗下另外开凿了一座小水池,小池的北面建有一座小庙宇,庙宇内供奉着花神。园子正中位置、紧靠北城墙建有一座三层楼屋,楼与城墙等高,可俯视城外的汤汤黄河。而黄河的北面,则山如屏障,连绵不绝,那里已属山西地界了。噫!这真是千姿百态,蔚为大观啊!

我的居所在园中的南边,房屋的形状仿若一只小船。庭院中有一座小土山,山上建有小亭,登上去可俯瞰园中全貌。屋宇外绿荫四合,清凉舒适,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是没有暑气侵袭的。因屋子形如小舟,琢堂便为我的居所题写匾额为“不系之舟”。这是我从幕以来最好的居室了。土山间种有数十种菊花,可惜还未等到含苞绽放,琢堂便又调离此地,迁任山东巡抚去了。他的家眷也都移居到潼川书院暂住,我也离开这让人留恋之地,随他们一起搬到了书院。

琢堂先行赴任后,我与蔡子琴、席芝堂等人闲下来无所事事,于是便结伴出游。某一日我们骑马去华阴庙,路过华封里,此处便是《庄子?天地》中所载,唐尧巡视华封时,华封人拜见尧,祝他多福、多寿、多男子的地方,即尧时“三祝”处。华阴庙内有许多秦汉时栽植的槐树和柏树,高大繁茂,主干粗壮均需三四人方能合抱,其中,有古槐枝干团抱着柏树生长的,也有古柏枝干团抱着槐树生长的,形态各异,古雅苍劲。

华阴庙的殿廊内庭中有很多古碑,其中有北宋道教宗师陈抟书写的“福”、“寿”二字。华山脚下有玉泉院,传说便是陈抟老祖得道成仙的地方。院中有斗室大小的一个石洞,洞内的石床上塑着陈抟的卧像。此处泉水清澈,沙石明净,水草多为绛红色,泉水流势湍急,四面翠竹环绕,环境幽雅宜人。

洞外有一座小方亭,匾额上题写着“无忧亭”三字。旁边有三株古树,树皮的纹理像裂开的焦炭,树叶的形状如槐叶,颜色却比槐叶略深,不知树为何名,只知当地人将它称为“无忧树”。放眼遥望,华山之高,不知有几千仞,可惜未能携带干粮去一登高峰。

归途中,见林中柿子已经黄熟,色泽十分诱人,于是我在马上顺手摘了一个来吃,尽管当地人善意地大声阻止说不能吃,可是我没有及时听从劝告,将柿子放入口中大嚼,一股涩麻之味顿时流入口腔唇舌,那味道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我忙不迭地吐出,又急忙下马寻山泉漱口,半晌方能开口说话,引得当地人大笑不止。原来,柿子摘下后是需要用沸水煮一遍,才能去除涩味的,我哪里知道这个诀窍呢。

十月初,琢堂从山东派专人来接家眷人等,我们终于离开潼关,由河南进入山东。

山东济南的府城中,西面有大明湖,湖畔有历下亭、水香亭等几处名胜。夏季,柳荫浓处,莲花香来,于湖上载酒泛舟,是极有幽趣雅意的。我在冬天曾去湖畔游览,但见几株残柳衰颓地支楞在湖岸边,而湖面上,烟笼轻寒,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水分作了三处泉眼,从地底喷涌而起,如烧滚的沸水一样。凡泉水一般都是从上方流向下方,唯独趵突泉由下往上喷流,此为泉中奇观了。泉池上有楼,楼上供奉了吕洞宾像,游客一般都在此品茶休憩。

次年二月,我从济南去莱阳幕府入职。直到嘉庆十二年(公元1807年)秋天,琢堂被任命为翰林,我也离开山东跟随他去了京城。人们广为传扬的登州海市蜃楼的奇妙盛况,我便无缘一见了。

册封琉球国记略(《海国记》)

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朝廷颁发圣旨,将册封琉球国国王。奉旨担任册封正使的是太史齐鲲,担任副使的是侍御费锡章。还有一位吴地苏州人氏,姓沈名复、字三白的人,作为正使齐鲲的随身记录人员,也随册封团前往琉球。

二月十八日,册封团一行启程离开京城。这一年恰逢闰年,直到闰五月二日,才从福建省城的南台登舟,准备正式出海向琉球航行。舟长约八丈多,宽两丈有余,船身黄色,远远望去,旌旗飘扬,蔚为壮观。

登舟的第二天,两位册封使恭敬地捧诏书前来。担任此行护送官的,是福州左营副将吴安邦(注:此处可能误记,吴安邦其时官衔为“游击”),他所率领的二百二十名兵将,分乘两艘船只,每船皆设置了炮位。册封使与随从同乘一艘船,此船称为“头船”,船上包括舵手、兵役共四百五十多人,每人皆配有腰牌以示身份证明。

启程后,册封船乘风破浪,日夜兼程,每日航程大约一二十里。到五月十一日,才出五虎门向东行驶。只见眼前一片苍茫无际的海域,海水呈葱绿色,并且由近及远,颜色也渐深渐蓝。十二日,船过台湾淡水。十三日上午大约八九点,看见了钓鱼岛,从海上远远望去,钓鱼岛的形状如搁置在水上的笔架一般。随后参照以往惯例,册封船遥祭黑水沟海神,再向天后妈祖叩拜祈祷。此时,忽见一群大如海鸥的白色燕鸟,绕着樯帆上下翻飞。幽深暗蓝的海面,衬着这飞舞的白色鸟群,显得神奇而明丽。这一天,海风也开始变势转向。十四日早晨,天色大明后,隐隐绰绰看见了前方的姑米山,此时已进入琉球境内了。十五日中午时分,只见苍茫的海面上,一带远山隐隐浮现,形如传说中有角的虬龙。琉球古称“流虬”,正是因为形似虬龙浮水的缘故。

册封船与琉球相距三四十里时,于船中点炮,顷刻间三声炮响,声如震雷。片刻便见大约几百只小艇,向着册封船方向随风逐浪蚁聚而来。其中一只船首先前来投帖送礼,船上插有小旗,旗上写着“接封”二字。首轮前来迎接的官员戴紫绫帕头巾,插金花银柱簪,这是琉球国的紫巾大夫。他所率领的几百号小艇,都由独木打造,长不满一丈,宽也只有两尺多,两只小艇并在一起,很像一条条比目鱼。那些人手执短棹,分作两行,拖引大船的纤绳前进,那情形仿佛一只大虾正在摆动它的虾须。其中头戴红帽、举旗敲锣的人,是船帮领队的秀才官。

不久,又有船只鸣锣而来,这是第二轮前来迎接册封船的法司官,他向册封船投上自己的官衔名帖,并行请安礼;第三轮迎接册封船的是琉球国的国舅,他率翻译官亲自登上册封船参谒迎接,册封使下令辞免了参拜礼仪。

在众多琉球船只的恭迎拥护下,册封船来到了琉球府城所在地入口,此处名为“那霸港”。只见港口的南面,群山如屏障般耸峙起伏;北面筑起的石堤气势雄伟,如天上长虹般壮阔蜿蜒,时刻防御着潮汐的涨溢。石堤的最前端,一座小山伏卧如虎,山上设了炮台。

册封船即将抵达时,只听大炮三声,随后金鼓铜角诸般乐器齐声喧响,逾万人的迎接队伍整齐排列在前方。进入港口,方看清奏乐的人列队排班,分为左右两行。前方分别插着两面镶了红边的黄旗,旗上大书“金鼓”二字,黄旗后依次排列着两名号筒手、两名喇叭手、四名鼓手和四名锣手。悠扬悦耳的音韵声中,间或夹杂着“角角咚咚”的锣鼓之声。此时聚集在两岸旁观的琉球人,约有数万之多,到处是人影憧憧人头攒动,以至于男女性别都无法分清。

册封船因太沉而不能靠岸,琉球人便在岸边横放一只小船,架木板作浮桥,与册封船连接,人可从浮桥上岸。岸上有三间亭屋,匾额上题写着“却金亭”,即将被册封的琉球国世子已在此迎候,他自称琉球国世孙尚某,亦像大臣一样手持红色的手版,头戴帽翅弯曲向上的王冠乌纱帽,穿深青色龙袍,金袍带,黑短靴,容貌清癯,年仅二十二岁,此时正跪在亭中迎接册封使的到来。

正使齐鲲持节符、副使费锡章捧诏书已站立船头,又听三声炮响,正副使才下船登岸,将节、诏恭敬地供奉于龙亭之中。随后正副使二人皆乘八抬大轿前行。行至中途,在迎恩亭前停下,琉球国世子在亭中摆设香案,并率领众官向册封使行三跪九叩接诏礼。行礼完毕,世子在前面引路,来到专为接待册封使而设的天使馆。

天使馆的正厅叫“敷命堂”,世子恭迎正副使将敕封诏书安奉在敷命堂正中位置,随后,正副册封使站立左右,世子率领众官行请皇帝圣安礼,又与册封使行宾主礼。请册封使入座、敬献三道茶,礼节完毕,世子便告辞离开。正副使将世子送到庭阶下,世子回礼揖让,最后乘八抬大轿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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