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密信来报,凤翔在夜都一次不小的战役中受伤,胸口中了一箭再加上本就心神烦劳,如今已是病卧床榻,难以起身。因着担心皇帝病危影响军中士气,这才层层隐瞒了下来,甚至连守在东都城外的凤绝亦是不知晓。她的人,几番打探下,才确认了这一事实。如今,正是他们全线展开计划的最好时候。而她,昨晚自接到密信时起,已然下令展开最后的行动。两年多前的历史即将重演,夜半之时,会有内应将东都城东门悄悄打开,放行躲在城外密林之中已久的东宸国军队。原隋国公的亲兵们并不知详情,他们只以为她要扶持太子上位,自然是大力支持。而她早就下令,除了少部分军队留下在皇宫之中保护自己,其余的皆是与凤绝对峙于西门。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东都将会悄悄发生一场如此巨大的政变。很快,东宸国的军队便会直逼皇宫。而东宸国另一支军队会同时沿小路包抄夜都,给予凤翔最后致命的一击。相信凤翔病重之身,又要再战,也拖不了多少时日了。此外,还有新罗国三皇子皇甫昭倾尽全力相助,自美兰城发兵直逼柳雁城。如此一来,凤秦国境内四处起火。任凭凤绝一人,纵是再英勇善战,也顾及不暇,救得了这处,也救不了那处。此时,晨风伴随着秋菊的清香缓缓吹入,仿佛是呜咽之声缭绕耳畔。江书婉自昨晚下令展开计划之后,便一直坐在这东窗下,她颓然坐着,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一点也不想挪动半分。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信念,令凤秦国四分五裂,如今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可为何她的心中,竟然没有半点愉悦的感觉,反而空洞得仿佛被蚕食过一般。玉照宫中,锦绣珠帘,铺天盖地地垂落下半透明纱帷,上面用金线刺满了多子多福图,原是因着庆贺她诞下皇子。心中微微一酸,放眼望去,满屋子的精巧奢华,皆是他送来讨自己欢心的。人非草木,更何况这么多日日夜夜朝夕相处,当真没有半点动容么?可是,她终究是跨出了这没有回头路的一步。“哇”的一声,有婴儿啼哭之声瞬间响彻玉照宫。她惊起,连忙跑入内堂之中,抱起尚在襁褓之中的君临,柔声哄了起来。五个月大的婴儿,小小脸袋涨得通红通红,扯了喉咙直直哭叫起来,那声音仿佛知晓了未来的悲戚,竟是酸酸地直刺她的心底。“娘娘,太子殿下许是饿了呢?”一旁有宫女递上温好的牛乳,小心觑着江书婉凝滞的神色,低声道。如今,皇贵妃的神情愈来愈难测,平日多发愣,也不大说话,弄得她们人人自危,也不知该如何侍候。江书婉稍稍回神,“哦”了一声,接过牛乳一勺一勺地喂着,渐渐君临不再声嘶力竭地哭泣,甜甜睡去。伸手,她用绢帕擦拭着他唇角残留的牛乳,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眼眶不禁湿润起来。五个月大的孩子,轮廓已是比刚生下来时分明许多,隐隐可见修长的眉毛下,凤眸极美,挺立的小小鼻梁,唇型已然有着大气的弧度,活脱脱皆是凤翔的影子。长大以后,应该也和他一样罢,玉面潇洒,俊美得教人不敢逼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息的尾音似一缕凉风,缓缓飘散在空广的大殿之中。心中,有着突如其来的慎怕,日后君临长大,她将看着他一日日酷似凤翔,时时提醒着自己曾经的所为。她真的不知道,到那时,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亲子,又该如何告诉他,是自己亲手毁了他的父皇,毁了原本属于他的凤秦江山。怀胎十月,君临终究是她亲生,骨肉相连,他曾经是她身休的一部分,这样的亲缘关系,她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所以,衡量再三,她终究是为君临留了条路。等下,便会有原隋国公旧部,如今是她的亲信,前来将君临带离。她不敢冒险,东都不保后,会不会殃及君临幼小的性命。东宸国出其不意地挟持了凤秦国的文武百官,想必定会有一场谈判,而其中的血雨腥风,她不想让尚在襁褓中的君临一同卷入。更何况,轩辕无邪此人,她深深了解,飞鸟尽,良弓藏,他未必会放过君临。毕竟,君临是凤秦江山唯一的继承人。心中有一瞬间的迷茫,她仿佛步步走入了迷雾森林之中,眼前皆是一模一样的景色,被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该往哪里去,只得这样一味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早就忘却了来时的路……自己是那样地左右为难。忠么?她的父亲是东宸国的守城,她为东宸国效力算是忠。可她的母亲毕竟是凤秦国的长公主,那她这般做法又算是什么?孝么?她这样做,她九泉之下的娘亲,会同意么?忠与孝之间,她已然摇摆,不知身处何方。她更不是一个好母亲,是她,一手毁了君临的将来。而她送走他、保全他,此刻看来不过是一场寥落的笑话。正当心绪纷杂间。突然,似有隐隐号角声传来。紧接着,殿外一阵响动,窗棱之上都有火光滚滚闪灼的印痕,胜过朝阳的明艳,照的殿中之物似都蒙上一层朦胧血色。伴随着微呛的烟味钻入,外边处处皆是刀剑金铁相击之声。不同于玉照宫中宫女的惊惶躁动不安,江书婉只是紧紧地抱着君临,心中划过一缕疑惑,怎会这么快?难道东宸国的军队已经攻入皇宫之中了么?不应该罢。那会是?此时,只听“砰”地一声,玉照宫沉重的宫门突然被打开,一阵阵如雷的步履声轰隆响起,一队队身穿金甲的亲兵们个个一手执着明晃晃的大刀,整齐跑步入来,分列门侧。她一惊,起身时差点踩到了自己蜜粉色镶银丝素缎裙角。怀中紧紧抱着君临,她飞奔,近至殿门时,却突然止住了脚步,美眸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声声都震撼着她的心房。深刻的轮廓,历经风霜满是皱纹的眉眼,他的头发全然变白,苍白的颜色,似雪般,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失望和痛楚。“外公……”江书婉怔怔喊着,菱唇微张,再说不出话来,若不是殿外阳光遍洒,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缕暗夜中的魂魄。明明,她的外公已经病逝,她亲眼看着他入殓,可如今……“娘娘,这一声外公,你不觉得叫之有愧么?”冷冽的声音响起,跟随着隋国公一同进入之人,是当朝国相左兼。信发眉张,他的气色显然很好,红润的脸颊哪里像是重病卧床?这一刻,江书婉心下雪亮,她上当了。原来凤翔早就洞察了一切,外公根本就没有病故,左兼也只是装病。而她,输的彻彻底底!她默默立着,一言不发。华丽奢靡的玉照宫中有些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出,一层一层薄薄地缠上心间,渐渐令人无法喘息。左兼素来说话最为耿直,他率先打破沉默,咄咄逼人道:“皇贵妃,你真以为自己做的一切天衣无缝么?皇上如此英明,你真以为你的所作所为,他半点都不知晓么?他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希望你能收手罢了,如今太子殿下都已诞下,你竟然……真是……太令人失望了!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你已经……已经死去的娘亲!”岁月掩饰不住苍老的痕迹,他的脸上亦满是被风霜侵染之意,唯有一双黑眸,熠熠闪亮,一如往昔。不知缘何,话至尾音,提到长公主的时候,左兼似是格外地激动起来。隋国公上前,轻轻拍了拍左兼的肩膀,声音沉痛道:“哎,都是昔年我的错,也怪不得她。若不是当年我执意想将芷雅嫁给你,也不至于此。我自认希望芷雅能找个疼爱她的男子,而你最为刚正不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