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顾长思没有想的那么远。
疼痛席卷了他的神经,他其实不大能够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邵翊意欲何为,唯独在灵台清明中划过的一句话是——
他会死吗?
顾长思不知道,只是感觉霍尘抱着自己的手越来越抖,什么东西砸下来,一颗两颗,和秋长若洒在他右手手腕的好像,只是这次砸进了他的颈窝,灼烫又悲凉。
“别哭了……”他动动手指,摩擦着霍尘的指骨,“我的使命……至今为止,都圆满完成了。”
“此生至此,无憾了。”
“你不许胡说!”秋长若吼他,声音都在发抖,“不会至此的,长思,你给我活下去听见没有!?”
顾长思扯了扯嘴角,挨过一阵痛去,勉强笑道:“医者,也会自欺欺人么。”
岳玄林垂眸久久地看着他,半晌,一滴浑浊的泪珠从眼眶掉落下来。
“长思,此生犹长,不许说傻话。”
他的徒弟们,围绕着虚弱的顾长思哭得撕心裂肺,苑长记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得发出声音来,封长念的前襟已经湿得没法看,更不用说霍尘——他抱着顾长思,无知无觉地哭泣,不自主地吻着他的发顶,求那点余温不要散去。
那不是妄佞,那是一颗滚烫的真心。
“……长思,师父会让你活下来的。”他轻柔地伸出手,像是小时候从葬礼上牵回他一样,他这次摸了摸顾长思的脸颊,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那双看尽了人世悲欢离合的眼瞳中有着无限辛酸。
他心疼了。
“师父。”顾长思张张口,“长思此生,无愧于玄门,无愧于大魏,更无愧于……自己。且尽人事,天命不违。”
岳玄林的手收了回去。
下一刻,他推开马车的前门,在什么东西上又急又快地写了几笔,一声哨响,展翅的雄鹰瞬间俯冲而下,落在他的小臂上,衔起字条再度冲上高空,在蓝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瞬即逝。
“你若死了,我不独活。”霍尘吻着他的指尖,“你听见了没有阿淮,活着,跟我一起。”
你既已知失去对方有多痛苦。
你不能这么狠心。
顾长思艰难地反握了一下,那些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他真的、真的没有力气了。
眼皮仿若有千钧之重,秋长若捏紧他的手腕,厉声道:“师父!我只能遏制住速度,缓解一二,蛊毒之术我实在不懂,师父,给玄静师父发信吧!”
“我已叫她来玄门速速商议,”岳玄林掀开车帘,看着顾长思昏迷的面庞,几乎呼吸不过来,“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后面的事顾长思已经不知道了。
沉沉睡去的那一瞬间,似乎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浑身都轻飘飘,仿佛有人在唤他,一回头,便看到富丽堂皇的大魏皇宫,太子打扮的淮安王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先帝意气风发,正拿着小波浪鼓在逗。
“晞晞、晞晞,皇祖父来看你啦,高不高兴?”
“晞晞瞧着胖些了,你让太子妃也多休息,朕眼瞧着她都瘦了好多。”
“儿臣代太子妃多谢父皇体恤。”
那时候宋启连还是太子,他也还叫宋晞,顾令仪也在东宫安安生生的做太子妃。
他想,多可惜啊,这一幕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什么都记不住。
记住了,起码他还有过被所有人期待的时刻,是不是在后来千般痛苦万般怀疑的时候就没那么难过了。
“那个时候你还小,我就想,我的孩子将来长大会是什么模样。”一道清冽的女声传来,顾长思回头望去,通政使打扮的顾令仪就站在他身后,他们生了那样一副相像的眼睛,可顾令仪的更加沉静柔和,像是月光下波澜不惊的海面,温柔地注视着他,“小晞,阿淮,还是……长思?”
“阿娘……”顾长思嘴唇一抖,眼尾便红了,“您一直在看着我,是不是?”
“是。”顾令仪温柔地点点头,“我同你讲过的,我与你的父亲,一直一直都在看着你,这一路走来,你的辛苦、委屈、酸涩、难言,我们都看在眼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顾长思身边走来,伸出手去拍打着他肩头残余的尘灰,像是要将牵绊都轻描淡写地拂去:“其实当时你父亲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便问过我:如此这般,我们的小晞注定会成为一名殉道之人——固然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可我们终究不是你,如此残忍地将你留下来面对这个世界,是否太过残酷。”
二十余年的委屈瞬间悉数涌上心头,大抵是最为亲近的人,所以三言两语便能击溃顾长思的心防,令他不得不揪紧了心肠,涩声问道:“阿娘你是怎么说的呢?”
顾令仪静静地望着他:“我说,他或许会怨我们,或许会恨我们,但他一定不会怕,不会怕这个无道的世界,不会怕这个无情的世界。终有一天,或许他会不理解我们所行的道路,转而走上其他路途,但只要他有这颗仁义之心,我就知道他不会走歪,也永远不会惧怕。”
“阿娘很感动,”顾令仪伸出手,缓缓将顾长思抱进怀里,“我的小晞长大了,并真正地理解了他的父母,生出了一颗澄澈之心,护住了万里江山。”
顾令仪身上是很香的,不是那种浓郁的香味儿,而是一种淡淡的、似梅花一般的清冽香气,顾长思自小在这片洁净的气息中长大,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扑进了这片怀抱。
“阿娘……”他哽咽道,“宋启迎如此百般打压、千般算计我,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