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沉默片刻,脚步倏然一动。
霍尘立刻捏住了他的手腕,缓缓冲他摇了摇头。
顾长思冲他笑了下:“这件事……压在我心头很多年了,如今说个明白也好。且看他也没什么反抗之力了,再加上无论如何……郜伯父或许也想要个真相吧。”
岳玄林打了个手势,将整个顾氏祖宅清了场,只剩下他们六个人和一个哀不自胜的邵翊。
顾长思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太多年了……多少年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说出来吧,无所谓了,反正宋启迎也要死了,邵翊也要死了,经此一役,相关之人或许都要作古,这个心结或许就成了千古之谜,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于是顾长思开口:“如果你想要个答案,那么我确确实实地、诚心诚意地告诉你——遗诏,的确存在。”
邵翊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顾长思缓缓道:“谎话总要掺杂三分真才令人信服,所以关于遗诏的内容,包括它来淮安的旅途,我都没有骗你,老太监是真的,遗诏也是真的,皇祖父当年想要废掉宋启迎、复立我父亲,都是真的。但藏在顾氏祠堂不是,它不在这里。”
“在哪?!”邵翊疯了一样地挣动起来,“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它在哪,它在哪——”
顾长思抿紧了唇。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焦灼,邵翊的心咚咚跳动,每跳一下似乎都能敲开顾长思那张紧闭的唇,听到他想听的答案。
说出来吧,往事一幕幕闪过,老太监死在淮安王府前眼角流下的一颗浑浊泪滴,父亲临终前那双殷切的眼睛,母亲在头七前夕抚着他头发的柔软双手,宋启迎拐弯抹角、警惕又客气的询问和怀疑……
因为这封遗诏,多少人面目全非,围绕着它而人生变幻,自一条坦途而转成了跌宕起伏的道路。
成百上千条人命被这卷遗诏裹挟坠落,最终成了顾长思心间不能说不可说的一把火。
终于,顾长思说:“遗诏……已经不存在了,它已经被人烧成灰烬了。”
“是淮安王府的那把火?!”
“不是。”顾长思的声音沉着、冷静,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畅快,“烧了它的人,是我。”
真相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
“至于第二件事……”宋启连将遗诏推到年幼的顾长思怀里,“爹爹想让你亲自完成一件事。”
“待我死后,将它……烧在我的灵前。”
顾长思大惊失色:“父王!?”
那是证明他身份的唯一标准,没了遗诏,他们就永远只能是个被废黜的王爷世子,死后葬在遥远的王陵,他日青史一页,能留下的也不过是个被废弃的太子,寥寥几笔,一语带过便罢了。
再加上遗诏之事风言风语众多,宋启迎早就将他们父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有了遗诏尚能保有一息反击之力,若真的没有了……岂不是只有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份儿?!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宋启连却不由分说地将遗诏往他怀里压了压。
“阿淮……不,小晞,听我说。”宋启连挣扎着支起身子,“所以这件事,我要你守口如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我死后,遗诏下落唯有你一个人知晓,再不许对任何一个人提起。”
“为什么!?”顾长思几乎手抖得抱不住那轻飘飘的遗诏,“为什么父王,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要把底牌交出去,你没有胜算了!你还拿什么与他争——”
“因为要与他争的人不是我,是你。”宋启连伸出颤抖的手,抚了抚顾长思泪水涟涟的面庞,“有些事,或许你现在不能懂,但我相信将来有朝一日,你一定能够明白父母的苦心。”
“所以……答应我,好吗?”
顾长思攥紧了遗诏没有说话。
“遗诏不能存在,它在一日,这个世上就一定有奸佞之人借机犯上作乱,届时战火燎原、生灵涂炭,若四方蛮夷再伺机动手,那就是满目疮痍、山河破碎,那样的江山,是你想看到的吗?”
宋启连艰难地呼吸着:“可遗诏又不能真的不在,宋启迎此人,敏锐多疑、生性凉薄,不止是我们,所有、所有他的手足兄弟,他都不会放下警惕,他太在意手中权柄,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都要铲除。所以这封遗诏,是给你、给你的皇叔们一道保命之符,让他知道,父皇或许从未信任过他,那么他在这龙椅上一日,就一定要兢兢业业、不敢对骨肉血亲肆意妄为。”
“或许我是懦弱吧,我不愿意起兵戈,不愿意起战事。一国之君无论来路是否受到了先帝的认可,最为关键的,还是要看他能给百姓带来多少福祉,大魏是否能在他手中兴旺。如果我的登基要伴随着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那这个皇位到底有什么意义?”
宋启连重重地跌回床榻,他感觉到自己的油尽灯枯,如同桌上摆着的那一支蜡烛,已经燃烧到了尽头,于是只剩下了一滩蜡泪,还有一点点、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那道光亮照彻了他渐渐失色的眼眸:“所以……答应我,小晞,我这一生没算计过你三皇叔什么,这一道遗诏,就当是我唯一一次诛心之局,放一把无形之剑在他的头顶,让他进退不得,如此,大局可保,万事可兴。”
“答应我。”宋启连的瞳孔渐渐涣散,“答应我……”
“父王!”顾长思膝行几步扑到他身边,无暇去管滚落在膝边的遗诏,他紧紧抓着宋启连的手指,感觉到那素来温柔的手掌越来越凉,胸口渐渐平息,却还在喃喃着“答应我、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