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十六年春,宋家村。张杏花端着盆儿去村东头前面那条河里洗衣服,如今正是春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河里的水仍旧是冰的。这对乡下的农家妇人和哥儿来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寒冬腊月里他们还在用冰冷的河水洗衣服,如今已是春天,这点儿冷不算什么。张杏花看了一圈,找了个空地儿坐下。这一片都是村里洗衣服的女人和哥儿,闲来无事,总会碎嘴子聊一些闲话。尤其是当张杏花过来之后,他们就更爱聊了。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村儿的老宋家出了个会读书的娃,听说那宋家三郎读书过目不忘,人又乖巧,懂事又孝顺。后面这几个优点不是最令人嫉妒的,令人心里发酸的是读书好。村里一道送出去读书的娃子里面,就这个宋三郎每次都被夫子夸奖,今年他才九岁,夫子就要让他参加明年的童生试,还说以他的天资一定会考中的。这话张杏花爱听,不光她爱听,宋家三个老汉都爱听。他们家的娃儿就是会读书,那个字看过一遍就记住了,夫子都夸过他好几回了。村里也有人打心眼里羡慕老宋家的,他们这些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要想出人头地只有读书参加科举这一条路。为了能摆脱祖祖辈辈种地的命运,村子里的很多人家,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攒一攒,也要送孩子去读书。宋家就是如此。宋家小辈中有四个男娃,老大宋平,老二宋峰,老三宋声,老四宋成。到了读书的年纪,张杏花咬咬牙把他们全都送去了私塾。张杏花带着家里头三个儿子没日没夜的干活,农闲的时候就让他们仨出去打零工挣钱,他则是带着家里的媳妇儿做一些缝补和浆洗衣服的话,挣的不多,但总比没有强。供四个孩子读书,着实是有些吃力。他们总想着几个孩子只要读书争气,以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可读了一年书后,四个里面有仨都不想再去读了。一个说看到书就头疼,一个说那些字太难认了,看几遍都记不住。还有一个压根学不下去,看老夫子带着他们摇头晃脑的读书他就想睡觉。一年时间下来,只有宋声读书读的最好,彼时宋声才五岁。这把宋家人高兴坏了,这么小就比他几个哥哥还会念书,以后肯定大有前途,没准以后家里就得指望着三郎了。教书的夫子是个秀才,对宋声很好,因为爱才,经常会到宋家给他带一些其他的书让他看。次数多了,宋家村的人都知道老宋家有个会读书的宋三郎。有人羡慕就有人嫉妒,张杏花端着盆儿洗自个儿的衣服,就有那些个长舌妇在旁边念叨。“杏花,听说你家三郎明年就要考那个什么童生啦?天天吹嘘这读书好,可别到时候没考上,那可就丢人咯。”张杏花转头一看,是村里那个惯会在背后说人闲话的陈四媳妇儿。她活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吵架,几乎是张嘴就道:“考上考不上的,那就不劳你操心了。还是多操心操心你家孙子吧,那可都十八了,连个童生都没考上,还读什么书呀,趁早回去种地得了。”“你这个老泼妇,说什么呢!我孙子明年肯定能考上,你别在这胡咧咧。”张杏花嘲讽的看了她一眼,衣服洗的差不多了,她端着盆直接回家了。她这个人,别人敬她,她也敬别人,别人若是来招惹她,她也不会忍气吞声,那必然是要讨回去的。他们家三郎就是读书好,旁人嫉妒也没用。张杏花回家之后把衣服晾上,转头就去了屋里,三郎正趴在又黑又油的凳子上写字。开春的天白日长了许多,但天一擦黑,再写字就看不大清了,时间长了毁眼睛。看孙子这么用功读书,张杏花心头一软,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截儿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蜡出来。这蜡十分珍贵,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用。小小年纪的宋声十分懂事的道:“奶奶,不用点蜡,我不写了。”张杏花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孩子懂事的让她心疼。他娘去世的早,几乎是她一手把他带大的,她这奶奶当的跟他亲娘没什么两样。“好好好,那就不学了,快休息一会儿。”往常张杏花看到他这么用功,都会劝他休息一会儿。但劝了也没用,宋声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还是会偷偷学,后来她干脆也不劝了,尽可能尽自己的努力为他提供更好的条件。虽然只是一根蜡烛,但在这个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的年头,蜡烛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稀罕物了。“奶奶,明年我肯定能考上,你别担心。”小小年纪说话稳重的像个大人,张杏花知道他孝顺,点点头夸他真厉害。有时候张杏花觉得他沉稳过了头,身上一点都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活泼好动,反而经常会向她打听一些外面的事。
孩子年纪小有好奇心很正常,张杏花并没有当回事儿,本来也就宠他,几乎宋声问她什么,但凡是她知道的,都会说给他听。夜里,宋声躺在床上,回想了一遍白天看过的书籍,准备睡觉。可是每当他闭上眼,总会在梦里梦见许多奇怪的事情。那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里面的东西稀奇古怪,他从来没有见过。人坐在板砖一样形状的盒子里就能跑得很快,天上还能飞巨大的鸟,看起来又不像鸟。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又薄又小的板砖,总是对着它在自言自语。这个世界太过光怪陆离,让人在害怕的同时又有些向往。其实他从记事开始睡觉时总会梦到这些奇怪的场景,只是那个时候场景十分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但随着年纪日益增长,看到的画面也逐渐清晰起来。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里面某一个人的眼睛,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那个人每天经历的生活。有时候这种感觉太过深刻,让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个人就是他。他跟梦里那个人一样,学什么都很快。夫子教他读书,那些字他认识了之后,书只用看一遍他就能记得七七八八。他发现自己大概很擅长读书,回来跟奶奶和阿爹说了读书的事,他们都很高兴,说他是全家的希望。第二年春天,他不负所望,参加童生试后一举夺魁,是这一年的童声是第一名。这一年他年仅十岁,就取得了这样惊人的成绩。十里八村开始传言说他是个神童,这么小的年纪就成了童生,还是第一,甚至惊动了当时的县太爷,还特地嘉奖了他,让他好好读书,以后考个举人回来,也算是他们当地的政绩。因着神童的名声,每天都有很多人到他们家来看热闹,都想看看老宋家这三郎脑袋是咋长的,为啥读书那么聪明,还有些特地问张杏花是不是给他在附近山上那个道观里求了什么灵丹妙药。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后来人越来越多,就没消停过,张杏花一气之下关了门,不让他们再来打扰宋声了。好景不长,冬日的时候连着下了好几场雪,家里没有一床棉被,也没有炭火,仅有的一点儿灶炭还是用来烧火的。天气冷,有没有御寒的衣物,张杏花让宋老三抱着宋声睡觉,就怕把孩子冻着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宋声在这个冬日里病倒了。雪还没停,没办法出去请大夫,宋老三只好背着他走了十几里的雪路,去找郎中看病。连着高烧好几日,郎中给他诊治的时候说再晚一点人可能就要烧傻了。这个冬天老宋家本来攒着过年用的钱,全都拿来给宋声治病了。宋声这一病,差点儿就没挺过来。郎中把自己这里的好药全都给他用上了,还有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人参须子给他当引子熬汤药,这才捡回他一条命。只是他病好之后,性格相比从前也变了不少。这些对于宋家人来说都不重要,只要他平安活着,他们就知足了。接下来的十年里,张杏花还是努力供他读书,宋老大一家和宋老二一家也毫无怨言,每天天不亮就埋头吭哧吭哧的干活,攒的钱全都上交给了张杏花。宋声在私塾读书,这笔墨纸砚花销可不小,再加上他时不时的买书,花销就更大了。宋家一如既往的供他读书读了十年,他的天赋似乎一直停留在了十岁那年,因为从那以后,他参加了几次科举,这秀才始终没能考上。一直考不上,张杏花他们心里虽然也着急,但体谅他读书辛苦,也都只是安慰他下次肯定能行,从不敢给他压力。可宋声自己却逐渐变得暴躁起来,与从前大相径庭,宋老大和宋老二也开始对他有了一肚子意见。张杏花眼瞧着这读书最有希望的一个孙子可能也考不上了,不如先给他娶个媳妇儿,都说先成家后立业,没准成了亲,这心安定了,身边有人伺候着,也能事半功倍一些。没想到这法子还真是好,自从成了亲,他们俩三郎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样子,说话温和有礼,待他们和善可亲。清哥儿是个好的,每日伺候他读书,果然,第二年他们俩三郎顺利考上了秀才。老宋家得知宋声考上秀才的那一刻,高兴的差点掉眼泪。…………病房里,十岁的宋声出了一场车祸,昏迷了三天三夜,终于醒了过来。大概是车祸导致大脑受了重创,他对于以前的记忆都记不大清楚了。他有时候会想起来一些碎片,自己在一个破旧的茅屋里住,身边还有一些和蔼可亲的人与他说话,他管那个年长的女人叫奶奶,管旁边那个一脸土气皮肤黝黑的男人叫爹。很奇怪。等他再细细回忆时大脑一阵钝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