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将军来势汹汹,一口一口看起来都极用力,仿佛真要将赵珩吞下去。疼,又不完全是痛楚。赵珩要说话,却被姬循雅以手卡住面颊。二指将腮间软肉往上一推,迫使赵珩张开嘴,话却说不清楚。“景……景宣。”难得流露出几l分慌乱的声音湮灭在唇齿中。呼吸交融,腥甜血气蔓延,浓烈得让人几l乎感到了窒息。如此炽热。急于解释的慌乱与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冲得人头脑滚烫发昏。赵珩想开口,可姬将军似乎笃定了皇帝陛下除了哄骗他的甜言蜜语再说不出其他,不愿听瞬间便能识破的谎言,更不愿意被赵珩的诱骗迷了心智。姬将军身体力行地,教这位素来口齿伶俐多话的陛下何为闭嘴。武将线条精悍健壮的肩背在赵珩眼前投下一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耳边鼓噪,赵珩亢奋得头皮发麻。“姬循雅……!”是急促的一声惊唤。这声太失态,连守在外面的宫人都听得清楚。何谨面色隐隐泛白。五指猛地收紧,正将当日赵珩送他的翡翠扳指死死压在掌中。翡翠冰凉,冷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何谨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轻声道:“韩大人。”韩霄源看他。何谨目光投向房门紧闭的内书房,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与将军在里面,我们要不要……唤人过去看看?”他们两个奴婢自然不敢擅闯,可若如崔抚仙冯延年等大臣在,去见皇帝汇报公事可谓名正言顺。韩霄源面无表情地说:“何大人既然知道陛下和将军在书房,怎敢遣人入内?”何谨急道:“那我们就干看着?”韩霄源冷淡地望着他,没有说话。何谨见他不为所动,将心一横,“我这条命是陛下给的,今日若能看见陛下安泰,便是豁出这条命又何妨!”语毕,竟真的大步向前走去。韩霄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陛下未曾宣召!”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何谨对皇帝私事的关切太过了。但如谨所言,皇帝毕竟救过何谨,一个为了君上的安危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的忠仆,又有哪里不应该?泛灰的眼眸紧紧盯住少年人清秀的脸,“何大人,不要僭越。”何谨深吸一口气,恨恨道:“韩霄源你枉食君禄。”冷冷撂下一句话,他转身就走。韩霄源立时偏头对身边人道:“派两个伶俐的宫人跟着他,”他将监视说得正大光明,“免得何大人一时悸动,头脑昏茫,做出什么令自己追悔莫及之事。”殿外,不知何时黑云层层堆叠,势若压城。殿内,银炭烧得通红,热意蒸得人面颊滚烫。赵珩好不容易寻到了喘气的时机,剧烈地深吸了两口气。想躲开,寻个远离姬循雅的位置俩人再好好说话,刚直起腰身,便被狠狠攥住脚踝,往下一拖。五指冰冷,宛若道枷锁。严丝合缝地扣住,并且还在不断缩紧。赵珩闷闷地吭了声。两人动作幅度太大,撞得桌案剧烈摇晃,朱笔滚动,在雪白的凝光纸上留下道道凌乱的斜红。赵珩再忍不住,伸手一把扯住了将军束起的长发,用力向后拽去。“循雅,听朕说话。”赵珩的声音沙哑。姬循雅启唇。他冷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珩,一面看,一面慢条斯理地舐尽唇边的血迹,“请讲,”喉结滚动,将满口腥气咽下,“陛下的声音,臣向来洗耳恭听。”赵珩咳嗽了一声。见姬循雅态度有所缓和,下意识地谈条件,“朕想先喝口水。”姬循雅幽幽地盯着赵珩。赵珩:“……朕突然发现朕又不渴了。”他从善如流,而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在姬循雅面前居然威严全无。赵珩悄然松了两根握姬循雅头发的手,道:“景宣,朕,其实只是想问你想要何种赏赐。”姬循雅微微一笑,笑容分外娴雅,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赵珩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温柔地摸了摸皇帝的脖颈,薄唇微启,“你的性命。”赵珩把脖颈往他手里送。“杀吧杀吧,你我同生共死,”赵珩道:“有你朕在黄泉路上就不觉寂寞了。”姬循雅冷笑,“花言巧语。”赵珩垂眼,蓦地叹笑一声。“景宣,”他收敛了满面不正经,语调中竟流露出了几l分疲倦,“朕的确没有同你做交易的心思,你这样说,未免将自己看得太轻贱了。”姬循雅冷冷地重复,“我将自己看得轻贱?”赵珩仿佛看不见他的不快,深以为然地点头,“是。”不等姬循雅再开口,赵珩立刻道:“难道卿以为自己一无是处,朕对卿百般优容,只因为朕想与卿做交换,而非朕真对你有情?”似乎是近日来繁忙的国事困扰,不再掩饰后,赵珩声音里透露着难言的倦意。与一点,几l乎微不可查的笑。像是疲倦到了极致,还要提起精神哄自己的情人开心。赵珩这个骗子说得自然是手到擒来。姬循雅如此想。可手上的力道还是松懈了两分。“朕真对你有情。”掐头去尾,回忆瞬间将赵珩说过的话美化得姬循雅甚至不敢再回想。可帝王含倦又带笑的声音,却仍在脑海,一遍又一遍。像是一把小刷子,刷得心口又酥、又痒。下一刻,颈上骤然一暖。姬循雅瞳孔一缩。得寸进尺的帝王趁着他松懈,猛地挣开了他的束缚。却没有落荒而逃,而是紧紧地拥了他。姬循雅僵硬地偏头。赵珩的面容近在咫尺,从眉宇到唇瓣无一处不锋利俊美,只唇角被咬破了,苍白的面颊上泛着一层病态的湿红,看上去分外狼狈。更脆弱。是他留下的痕迹。他身上的血气与帝王身上的龙涎香混杂在一处,甜暖腥,暧昧得人耳下滚烫。
姬循雅想转头。可稍稍一动便会蹭上帝王的发丝,若向反方向去,动作幅度太大,反而显得他太在意。一时间竟进退维谷。连行军时,姬循雅都不曾如此纠结过。就在此时,赵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景宣,朕不是在同你做交易。”暖暖的气息扑落到耳尖。或许是赵珩的吐息实在太热,姬循雅并没有能冷笑出声。“只是朕以为,倘对一人尽极深爱,应奉之以世间最尊崇的一切,”赵珩将下颌抵在姬循雅颈窝,“朕不知,还能给你什么。”这话是真的。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再给姬循雅何种恩赏。不,不是恩赏。不知何时起,他对姬循雅,再不能以帝王之尊,高高在上地,随意逗弄后给予奖励。他待姬循雅的感情,再不是因上一世势如水火,而以与亲近这一世姬循雅的方式弥补少年时的遗憾。到底是什么?连赵珩自己都难以辨别清楚。酥软的话音吹入姬循雅耳廓。姬循雅说不出何种滋味,是惊是喜,是畏是怒,情绪交织汹涌。骗子。他想。却还是心口巨震。姬循雅深知赵珩性情,帝王擅作伪,他从来不信,便冷冰冰地开口,“你是想与我两清。”赵珩沉默一息。再巧舌如簧不过的帝王有一瞬间深深地怀疑了一下自己嘴出了问题。他方才说的话有一个字表达的是姬循雅所想的意思吗?他说的明明是对姬循雅爱重珍视之至,不知道再给他什么好。姬循雅却以为他要与他两清。赵珩决定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朕没有。”话音未落,下颌便被抬起。姬循雅盯着他的眼睛,“你有。你我少年相识,你用人之道我再熟悉不过。你予臣下赏识恩赐,换得臣子对你忠心耿耿。”至于感情,也能拿来交换。以情为诱饵,钓得不为财货权位动心者。这是多么精妙的算计。“你故技重施,想让我像你从前的任何一个臣下一般,让我为你所用,”手指碾压皮肉,“你未免太过自负了。”赵珩深吸一口气,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并无给自己辩解的打算,却反问:“所以,你不相信我对你真心?”“不信。”“你口口声声说,你我之间皆是交易。”他看着姬循雅的脸,面上流露出了几l分伤心。长睫轻颤,竟有几l分可怜。姬循雅手上力道更松。只要赵珩想,轻而易举就能挣脱。旋即,赵珩面上的伤感一扫而空,他扬起个笑,看得姬循雅眸光一暗,果然,果然!“你很清楚朕的行事呀,景宣。”他又不好好说话,话音软,且甜。仿佛含了满口蜜糖,腻,可让人又舍不得吐出。姬循雅笑,指尖划过赵珩的下颌,“不再做戏了?”明明在意料之内,心口却紧得发疼。姬循雅有些愕然地垂眸,他并不记得自己近期伤过这里。可痛楚还是随着赵珩绽开的笑脸,迅速地蔓延全身。如用锈刃割肉。“既然姬将军不上钩,朕再多费心也无益。”赵珩满不在意地笑了,那没心没肺的笑脸刺得姬循雅眼眶发疼。他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的呼吸声。赵珩笑眯眯地看向姬循雅,神色慵懒自若,仿佛刚才的慌乱根本未曾出现过。赵珩道:“听姬将军的意思,是一直明白朕心中所想?”姬循雅柔声道:“两世为人,总不能一直错下去。”那就,罪该万死了。赵珩闻言哽了一下。姬循雅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姬循雅软硬不吃,顺毛哄不成,可硬来又不行。别看姬将军现在咄咄逼人,赵珩此刻若真冷下脸来叫他滚,他恐怕眼眶都能立刻红一圈。心思流转,赵珩叹了口气,“所以将军一直看着朕做戏,却置身事外。”姬循雅见他不解释,心中早已一片冰凉,面上却笑容依旧,“是。”赵珩沉默一息,视线下滑。他似乎有些不解,道:“那你这是作甚?”姬循雅呼吸一滞。“姬将军口口声声说自己神智清明,”赵珩目光似嘲似讽,“朕看来,却仿佛不是那么回事。”“赵……”手指紧紧抵在姬循雅唇上。指骨分明,硬得硌人。“我不是要与你两清更没有两清后就将你弃之如履的打算,”赵珩一口气说得极快,“我欠你良多,要我还,我还不起。”他微微一笑,活似个无赖,“也不愿意还。”姬循雅闻言眸光微闪。方才如凌空般的恶心感随着赵珩“无耻”的话反而瞬间消失了。赵珩看他的神情,立刻明了自己猜对了。他与姬循雅,果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赵珩为人,旁人对他愈好,他愈要加倍奉还,投之木桃,报之琼瑶。旁人可以欠他,他却不愿意亏欠旁人。所以,姬循雅对他越是情重,他越要挖空心思予以回报。然而在姬循雅眼中,这便是赵珩撇清关系的方式。就只能竭力,让赵珩欠他的再多些。让他偿还的时间再长些。皇帝往下一趴,“还不清了,”声音含糊,“让朕好好想想,朕拿什么抵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