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赵珩的表情太过诧异,连叶太后都看出了端倪。她微微一笑,道:“怎么了皇帝,可觉得哀家说的何处不妥?”赵珩:“……”赵珩觉得事事都挺不妥的。且不说叶太后如此淡定地接受了皇帝喜欢男子的事实,这种身为太后上赶着给皇帝选男妃的事情,恐怕纵观史书都甚少可见。不对,是闻所未闻。赵珩沉默一息,脑海中有个身影一闪而逝,但随候也笑了起来,“并无不妥。”叶太后见赵珩这般配合,大感满意,面上的笑容真挚了不少,轻轻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她发间凤凰含珠的金簪随着主人的动作摇动生辉,“说起来,倒是哀家疏于关怀皇帝,竟连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男子都不知晓。”赵珩配合地告罪,“太后哪里的话,是朕忙于国事,少来给太后请安,还请太后莫要怪罪。”叶太后含笑弯了弯眼,心情不错地关怀了句,“国事要紧,但诸事都要紧不过龙体康健,皇帝也莫要太过操劳了,”旋即话锋一转,“既然要选,也不能什么人都纳入宫中,不知皇帝可有中意的世家子弟?”她笑,“崔相崔抚仙出身名门,品貌出众,哀家曾听人说过,”这个人自然是叶国舅,“崔抚仙乃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他若入宫,不算辱没我儿。”一线光华在赵珩眼中转瞬即逝。以崔抚仙统率百官之才,他便是真生成个天仙模样,赵珩也不会失心疯到让他入宫。况且崔抚仙并非无足轻重的官员,让他入宫,必然引起朝局震荡。以叶太后的聪慧,不会想不到这些。赵珩面上不显心思,闻言却深深皱眉,仿佛对崔抚仙很有几分厌烦,敷衍道:“崔相事事皆好,只是太古板正经,朕要选的是枕边人,不是给朕讲课教学的先生。”听皇帝将崔抚仙的端雅描述成古板,饶是对崔抚仙无甚好感的叶太后都忍不住腹诽:所以这就是你和姬循雅纠缠不清的缘由?她笑了笑,道:“那皇帝喜欢什么样的人,不若说出来与哀家听听,哀家也好为皇帝参详。”赵珩无言。叶太后看他。赵珩端起茶,慢慢啜饮了一口。叶太后继续看他。赵珩轻轻放下茶杯。叶太后发现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立刻调整唇角弧度,再度看向赵珩。赵珩……赵珩拈起了一块茶点。叶太后大约不爱吃甜食,点心做的虽精巧,但极寡淡,入口只淡淡花香,不待赵珩细细咀嚼,立时便化开了,仿佛吮了满口花露。叶太后又忍了片刻,见赵珩把手伸向第二碟点心,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皇帝。”话音未落,却见赵珩的耳朵慢慢红了。叶太后愣了一息。她是眼睛瞎了吗,不然怎么会看见皇帝在害羞?赵珩红着耳朵,扭扭捏捏地说:“朕,朕偏好……”叶太后凝神去听。听这行事荒唐,现下好不容易收敛了些的皇帝陛下道:“朕偏好美人。”这次轮到叶太后无言以对了。她没想到,皇帝身为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偏好居然如此的,直白坦诚。坦诚得近乎庸俗。赵珩不知想到了什么,美滋滋地说:“性情最好有趣些,稍稍有点脾气亦无妨。”他猛地一顿,看向叶太后。叶太后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不料赵珩郑重其事道:“最最要紧的是,不必太聪明。”叶太后:“……”她干巴巴地回答:“哀家知道了。”叶太后现在看见皇帝这张笑得了无心机的脸就觉得心烦,抬手轻轻拂过额角,面上流露出了几分困倦,“皇帝,时候不早了。”窗外,艳阳高照。赵珩了然,轻轻颔首,“太后,朕还有事,便先告退了。”“来人,”叶太后真心笑道:“送陛下出去。”叶太后做事极其利落,不足三日,叶太后的贴身内侍便令领着数位宫人捧着几匣画像来拜见皇帝。“陛下,”样貌清秀的内侍躬身,毕恭毕敬地道:“这些都是娘娘命奴婢送来给陛下的,请陛下一观。”赵珩笑道:“替朕谢过太后的美意。”他瞥了眼韩霄源,后者立时明了,接过其中一匣,轻轻搁在赵珩案头。余下则被其他宫人接过,放好。几人见礼后告退。赵珩打开匣子,从中随手拿了一副。画像展开。但见画中男子身长玉立,端得是样貌清逸的俊朗男儿。在画像下方,标了一行此人名姓与生辰八字。赵珩道:“杜氏的郎君,”将画像往匣中一抛,他笑,“样貌倒是清俊。”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满意。他偏头,对韩霄源道:“朕属意男子这件事,外面怎么说?”韩霄源垂首,简略地作答。……外面能怎么说?近一年来皇帝厉行新政,其他国政多尚未完全铺开,但减税这般关乎民生之事却是见效得立竿见影。只要赵珩能做个好皇帝,让百姓富足安居,莫说是选男子,他便是从曲池里把先燕君的遗骨捞出来说要追封为后,民间也不会有反对声。充其量在闲暇之余感叹句,真龙天子的品味就是与凡夫不同。但朝中与民间反应迥异。年逾古稀的苏太傅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昏过去。老爷子先前因为皇帝跑到陪都昏了一次,半年来见证皇帝六亲不认雷厉风行的改革昏了数次,前几日听到皇帝与姬循雅有私昏一次,今日昏得众人已习以为常,忙上前搀扶得搀扶,倒水的倒水。
“妖孽将出。”苏太傅白着一张脸,话音未落,老泪纵横。这个妖孽当然不可能是骂皇帝。至于说的是谁,不言而喻。有人低声道:“太傅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小时听一道人说过,太祖的泰陵依托渠南山而建,二十三年前的一日,虽是白天,但狂风大作,飞沙遮天蔽日,那道人从渠南山下来时,正看见一条巨蛇从山心破出,满身碗口大小的黑鳞。”他语气抑扬顿挫得恰到好处,连半昏的苏太傅都清醒了几分。“然后呢?”同僚催促道。“然后,巨蛇正与他对望。道人说他当时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因为,”他的语气愈发诡秘,“那巨蛇的眼神不似寻常虫蛇,却像个有灵的人一般,眼光森冷如冰,他被吓得动弹不得,本以为必死无疑,可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那巨蛇却消失不见了,连狂风都瞬间停下。”他看了眼屏息凝神的众人,“那道人说,他当日看见的说不定是镇压在太祖陵中的晦物,怨气经年累月化成的巨蛇。”有官员颤声道:“二十三年前……那姬……”姬循雅也二十三岁!“嘘——”官署中一时死寂。比起这些迷信谶纬官员的震惊与深感国之将亡,如周小舟这样的年轻官员想得便很简单了。“倘陛下立后,后族便会立刻加官进爵,”周小舟由衷地提出疑问,“但若陛下迎娶男,男后,”这个词他说得颇为别扭,“那皇后本身岂非就能承爵?”崔相是朝中少有的宽厚人,听到如此荒唐的话并未摆出百官之首训斥他,只是无奈一笑,道:“小周大人想得甚是长远。”周小舟黑亮的眼眸隐隐发光,“历来后族都被封承恩王,虽无尺寸之功,却能得封王爵,谁人能不心动?”他就很心动。当然,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不敢说。更说不出口。崔抚仙摇头,“以我愚见,陛下不会。”“不会封王?”“不会立男后。”周小舟原本昂然的精气神少了大半,犹不死心地问:“崔相,您觉得,被陛下挑中的郎君日后可否在官场平步青云?”崔抚仙叹笑了声,“小周大人,儿郎的功名要靠掌中笔,三尺剑,立赫赫之功,方算名正言顺。”顿了顿,又道:“况且,陛下不会因公废私,便是真有人选,也不会是身居要职的官员,被选中的人,更不可能因此就一步登天了。”他清凌凌的眼眸看向周小舟,“小周大人,你明白吗?”崔抚仙便是有种奇特的能力,就算是说教,也不惹人厌烦。或许因为他的嗓音实在太温柔了,姿态分毫不显居高临下。周小舟郁闷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明白,我都明白。”他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脸上粗暴地揉了揉。样貌还不错。可惜,实在可惜。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动作猛地顿住。是另一个人。一个阴鸷的、满身沉沉死气几乎像活物的人——姬循雅。以姬循雅对皇帝的占有欲,他怎么可能容忍皇帝另纳他人?周小舟深深皱眉,不安道:“陛下会不会……?”有危险?崔抚仙眸中亦有忧色划过,面上却如常,“陛下自有分寸。”他以为,皇帝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放出了要立后的消息。他更觉得,赵珩此举必有深意。他信任皇帝,但还是忍不住担忧,因为姬循雅,实在是太难以揣测了。他是,变数中的变数。……此刻,御书房外。赵珩五感敏锐,还未进入书房,就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焦糊与苦涩交织,像是丝绢燃烧后的臭味。御书房内存放着大量易燃的奏疏和书简,平日里慎用明火,蜡烛皆放置得极小心,且看守在御书房外的护卫神情平静的样子,也不能是着火了。嗯?赵珩脚步一顿,目光重新投到那深深垂首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的护卫脸上。看一眼,赵珩便笑了起来,“哦,燕卿,许久未见了。”燕朗身体一僵,忙答道:“陛下。”看见燕朗,赵珩好像突然就不着急进去了。他明知故问,“你家将军在里面?”燕朗干巴巴地回答:“回陛下,是。”焦味愈发明显。赵珩挥手扇了扇,果不其然看见燕朗神情窘迫。“在里面做什么?”燕朗道:“臣,臣不知,还请陛下亲自去看吧。”赵珩朝他点头一笑,大步埋入。燕朗忙上前,推门请皇帝进去。待帝王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的心犹然砰砰狂跳。他不是猜不出姬循雅在里面做什么,可实在……实在难以启齿。赵珩进入书房。他先看见的是姬循雅。姬将军立在书案前,手中拎着一副画像。不,不是一幅画像。是半幅画像。并且随着火势的蔓延,丝绢还在不断缩小。姬循雅听到声音偏头,粲然的火光照得他眉目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