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之前,唐蒙从长安出发,先去了蜀中,然后南出筰关,沿着一条五尺小道深入西南夷。此路叫作“僰道”,相传当年蜀王杜宇从朱提出发,即是顺着此路前往成都。不过如今这条路叫作夜郎道,是蜀中通往西南夷的唯一通道。卓长生从蜀中去夜郎,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
夜郎道极为险峻,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行人需要不停地穿壑过岭,越涧涉河,还被瘴气毒物侵扰。唐蒙一边赶路一边勘察,很快悲观地发现,这条路连驴车都无法全程通行,想要修出一条可供数万大军通行的大路,那将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大工程,想都不要想。
看来绕路西南这个计划,终于是镜花水月-好在唐蒙本意也不在此,他真的是来寻访美食的。
他历经艰险,好不容易才抵达夜郎国。国主起初对这位大汉使者颇有戒心,派了自己的儿子由同陪同监视。由同陪着唐蒙在夜郎国转悠了几个月,发现这位汉使没有说谎,他大部分时间不是钻腌菜的洞窖,就是赶集会的庖厨,听到什么新鲜做法和食材都要尝尝,乐在其中。夜郎王听说之后,便由着他去了。
如今几个月过去,唐蒙已完全是一副夜郎人的装扮,头缠布条,身着开襟短衫,皮肤晒得黝黑油亮,唯独那肥嘟嘟的身材丝毫没变。
由同陪着他离开洞窖,忍不住道:“蒙啊,咱们这一路找了这么久,您说的那个构酱,到底是什么滋味呀?”唐蒙扶着手杖,眯起眼睛:“很难描述,但你吃过就一定不会忘,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由同道:“哦,咱们之前是从夜郎国北边一路吃过来的,翻过眼前这座山,就是夜郎国的南境了。那边有一条牂牁江,非常宽阔,江对面就是滇国。”
唐蒙闻言,精神一振,连声说:“我们走,我们走。”他寻访了这么久,一直就是在寻找一条大江。只要找到大江,就能找到商路,找到商路,便有机会找到枸酱。
蜀中贩卖给夜郎国的枸酱,唐蒙已经吃过了,但味道不对,和在南越国吃到的完全不是同一种。种种迹象表明,卓长生送给甘蔗的“蜀枸酱”,大概只是借用一个家乡熟悉的名字罢了,其酿造方式是他独有的,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行。
由同带着唐蒙,一路翻山越岭。待得两人离开山区之后,眼前赫然出现一道壮阔奔腾的江流,目测江面得有百余步宽,水面波涛起伏,足可以行大船,一路奔流向东而去-这便是当地人所言之牂牁江了。唐蒙望着江水,脑海里一幅地图渐渐勾勒成形。
一般在江、山会接之处,都会有港口或聚落,以便汇集百货。导游说牂牁江沿途有数个规模差不多的小港口,唐蒙提出,要去卖六枝龙胆草的那个梭戛港看看。
当初莫毒商铺就是从这个港口采购六枝龙胆草的,顺便捎带枸酱,也就是说两者产地距离不远。只要找到这个港口,枸酱想必就不远了。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梭戛港内。这里所谓的“港”,跟番禺港的规模没法比,甚至比番禺港西南亭的货栈码头都不如。只是在牂牁江岸边搭了两道竹栈桥,周围起了几个简陋竹棚而已。
这里既非夜郎国所辖,亦非滇国所有,这两个国家学不来中原的管法,连税吏也没有。无论是部落民还是外商,都是自由来去,也没固定摊位,就在竹棚下交易,乱糟糟的,倒别有一番生气。
唐蒙不出意料地见到了几条挂着南越国旗帜的商船。他拐弯抹角地打探了一圈,莫毒商铺的六枝龙胆草的生意已被其他商家-都是吕氏掌控的-迅速接手,但没人知道枸酱从何而来。
唐蒙早有心理准备,可终究有些怅然。如果在这里都查不到,便真的山穷水尽了。两个人在港区转悠了一个上午,唐蒙有些乏了,便习惯性地问由同,这里有什么当地特色美食。
由同说牂牁江里有一种白条鱼,肥嫩无比,用酸汤烹煮之后,味道很好。唐蒙一听,食指大动,连声说找来尝尝。由同打听了一下,得知这半年来,梭戛港吃酸汤白条鱼最有名的地方,不在岸上,而是在一条渔船上。
开始唐蒙以为所谓“渔船”,不过是个酒肆的噱头,没想到还真是一条货真价值的渔船。他和由同登上船之后,船老大扯开船帆,晃晃悠悠来到牂牁江的江心。只见他把一种特制的扁竹篓扔下水,逆流置口,不一时便捞上好几条活蹦乱跳的白条鱼。
船老大把鱼就地杀好,分斫成块,丢进船尾的小釜里,然后从船舱里抱出一小罐酸汤,咕咚咕咚倒进去,再放入香茅、香蓼、大芫荽等一堆碎料,升灶煮了起来。待得火力上来,一股浓郁的酸味从釜里散发出来,弥漫整个船舱。
唐蒙在夜郎已经待了几个月,知道这种酸味不可猛吸,而是要细细地吸,在鼻子内转一圈,再从嘴里徐徐吐出。待酸气尽数吐净之后,再静下心来,去回味残留在鼻腔、口腔里的那一点点香气。
他循环吐纳了几轮,忽然鼻翼一颤,捕捉到一缕熟悉的醇厚味道。这味道似酒非酒,虽说很淡,却颇为顽强,不会被浓重的酸味所掩盖。唐蒙眉头忽皱,快步走到釜前掀开盖子,只见一块块鲜嫩白肉在暗褐色的浓汤里翻滚,釜口洋溢着一种复杂的香气,难以一言蔽之。
他拿起一个木碗,舀出半碗不带鱼肉的酸汁,由同笑着说:“蒙你挺会吃啊,这种酸汤白条鱼,都是先喝汤水。”唐蒙低头先啜了一小口,不急着咽下,含着汤汁细细品味。
那一条舌头堪比抄家老吏,在口腔里来回搜检。味无巨细,皆被逐一盘诘,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砰”的一声,唐蒙把木碗搁下,起身抓住船老大的胳膊:“你这酸汤……哪里来的?”船老大自夸道:“都是我自家做的,别处您可寻不到。”
有夜郎国的王子在场,船老大倒也不藏私,把适才盛放酸汤的小罐子拿来,给唐蒙看里面的残渣。原来这种酸叫作虾酸,乃是用牂牁江中打捞出的鲜虾,晾干以后抹上盐水,放进罐里沤至发臭,然后再加入碎姜、蒜末、盐巴、酒汁,再沤数月,捣碎成酱。
唐蒙注意到那小罐子是浅白色质地,当即双眼一眯:“你这虾酸里面,是不是掺了别的东西?”
船老大一怔,眼前这位贵人是怎么回事,鱼都要煮老了,还在追问这样的细节?唐蒙目光灼灼,整个人快顶到对方鼻尖:“你掺的不是酒,而是一种酱的汁水,对不对?”
船老大惊慌地点了一下头。唐蒙又问:“那种酱汁很黏稠,微甜而有醇酒味,对不对?”船老大勉强“嗯”了一声。唐蒙忽地一指那虾酱罐,大声道:“那酱汁每两个月才得三罐,是不是?就是这样的陶罐盛放的。”
船老大一屁股坐在船舱里,脸色煞白。这贵人莫非是神仙,怎么喝了一口汤,就什么事都知道了。于是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交代了。
原来这位船老大长年在牂牁江上行船,除了打渔,还经常帮人捎带些小宗货物到梭戛港。江畔附近有一户人家,每两个月便会请他带三罐蜀枸酱,转交梭戛港的莫毒商铺,已经持续了十多年。船老大有一次无意中偷尝了一点,发现这种酱汁加入虾酸中极为适宜,所以偶尔会偷一点留下,给自家打打牙祭。
“半年前不知为何莫毒商铺的人不来了,酱罐无人接收。我想留着也是浪费,就自作主张带回家,但我没多用啊,就是做虾酱的时候稍微掺点,对外做点小营生……”船老大结结巴巴辩解,还没说完,唐蒙猛地抓住他双肩,双目放光:“说,是谁把这酱交给你的?”
船老大一哆嗦:“呃,梭戛港上游几十里,江边有一个叫多龙的寨子,是一个叫阿鱼的人给我的。”
“快带我去。”唐蒙急不可耐地扔出几枚铜钱,连声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