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蒙简单地分辨了一下方向,然后大踏步朝驿馆走去。沿途街上人潮汹涌,似乎整个番禺城的人都出来了,群情激昂,个个涨红了脖子、没人注意到这个走路歪歪斜斜的醉汉,更没人关心这醉汉的双眼,正陷入沉思。
之前蜷缩在酒缸的封闭空间里,唐蒙从头到尾做了一次复盘,发现赵佗之死的最关键点,就在甘叶外出取回的那一罐蜀枸酱。
如果甘叶是凶手,直接在粥里下毒就是了,根本没必要特意外出去取蜀枸酱-你都要杀死对方了,何必在乎这粥的口感?所以问题很可能就出在那罐新蜀枸酱上,里面大概多了点东西,而甘叶自己都不知情。
从这个思路反推,只要找到蜀枸酱的来源,也就锁定了凶手的身份。想到这里,唐蒙遗憾地敲了敲脑壳。
如果甘蔗还在,这件事就简单多了,她这三年来一直从那个神秘的渠道拿货。可惜她如今失陷于王宫,唯一还藏着答案的地方,就在驿馆里的那个胥余果壳里。
之前唐蒙严守承诺,不还甘叶清白,便不去打开果壳。现在这个形势,不得不提前揭盅了。他想到这里,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今天的番禺城温度格外高,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莫名的燥热,即便满城绿植也滤不掉其中的火气。唐蒙一路走到驿馆前的路口,却发现自己挤过不去了,眼前密密麻麻全是人。
他们都是番禺城民,男女老少都有,大家群聚在路口,爬满墙头,嗡嗡地喧哗着,每个人看向驿馆的眼神都充满愤恨。在人群中还有好几个冠羽披毛的巫师,蹦蹦跳跳地施展着各种古怪的巫术,试图向馆内降下诅咒。少数几个卫兵拦在驿馆门口,他们只能勉强挡住人群往里冲,别的就顾不过来了。
看来梅耶说得没错,整个番禺城都因为巫蛊之事而沸腾了。其实这些城民既不懂称藩、称帝的道理,也不关心虚名、实利之间的关系。只要涉及神秘刺激的人偶、诅咒等等,又和北人沾边,他们就会亢奋异常,到处传播。
某种意义上,橙宇也是个高明的大厨。同样一道食材,经他妙手烹饪,给人的刺激便大不一样。这个老家伙对人心把控精准,总能恰到好处地煽起民意,相比之下,吕嘉还是那一套高高在上的贵族矜持,只关心、笼络上层。怪不得赵佗死后短短三年,土人如急稻一样迅速崛起,遍布朝野。
唐蒙一边感慨着,一边混在人群里,琢磨着怎么进入驿馆。就在这时,他身子突然一阵哆嗦,感觉到脑袋有点发昏,在人群里差点没站稳。
其实这症状刚才就显现了,唐蒙还以为是折磨了三天之后的虚弱。可他现在发现不太对劲,身体抖得越发厉害,汗水蹭蹭地往外冒,如此热的天,身体居然感觉有些发冷。
“糟糕,先热后寒,难道我是得了瘴病吗?”唐蒙大惊。
岭南瘴气弥漫,中原来人多会罹患怪病。唐蒙粗通医术,猜测自己这种症状,大概是瘴病之中的所谓“酷疟之疾”,八成是在监牢里被蚊子狠狠叮了三天的缘故。
可眼下不是病倒的时候,唐蒙拼命打起精神,想要进去,却不防被一个人拽住。他脚步虚浮,没什么力气,只得任由对方把自己拽到附近的僻静角落。
“黄同?”唐蒙迷糊中叫出对方的名字。
黄同一脸疲惫,眼窝发青,下颌的胡须东一绺西一绺,一看就是执勤太久没休息过。
从“巫蛊诅咒”在番禺城传开之后,番禺人就一直零零散散地跑到驿馆前抗议喧嚷,简直把这里当成茅坑来宣泄。偏偏南越王那边并没有给出明确指示,黄同不敢镇压,也无法驱赶,就只得率众坚守在门口,到现在都没得到休息的机会。
唐蒙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又增添了头疼的毛病:“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南越人没有这么胖的。”黄同望着他,神情诧异,“没想到甘蔗真把你救出来了。”
他这一句话里,暴露出不少信息。可唐蒙没力气细究,勉强打起精神:“快带我去见庄大夫。”
黄同摇了摇头:“国主已经宣布后日要开廷议,庄大夫现在吕丞相府上,紧急商量对策呢。倒是你,怎么还敢跑回驿馆来?”唐蒙一听急了:“我不是来寻求庇护的,我是有要事禀报的。”黄同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微妙:“外头闹成什么样,你也看到了。庄大夫已经公开褫夺了你的身份,你在这里得不到庇护。如果我是你,就赶紧逃得远远的。”
唐蒙想了想,重新抬起头:“那你能不能去我房间,拿一个胥余果壳出来?里面有一样物事,对我很重要。”黄同苦笑:“你的房间早已经被橙水他们翻了个底朝天,连舆图绢帛都收走了。”
一听舆图绢帛被收,唐蒙终于明白庄助为何如此被动了。他抓住黄同手臂,近乎恳求道:“黄左将,你代我去找找,去找找,那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果壳,也许他们没当回事,还扔在原地。”黄同双手一摊:“唐副使,请你体谅一下我,我已经很难了。自从跟你们搭上线,所有人都在怀疑我,所有人都在排挤我。我没把你直接扭送见官,已经是冒了大风险了。”
“可我要查的事情,事关任延寿和甘叶之死,事关赵佗之死!”唐蒙高声强调。
黄同一听这三个名字,脸上的伤疤似发癫痫一般上下抖起来。若换作之前的唐蒙,他只当是大话。可在沙洲他亲见唐蒙抽丝剥茧,把三年前的一场隐秘谋杀还原,莫非这家伙这次又查出来什么了?
唐蒙逼近了一步,黄同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好,我去找找看,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唐蒙回答得很干脆。
黄同呼吸一滞:“你不知道是什么?你让我怎么找?”唐蒙如今实在没精力斟酌字句,索性把自己在独舍的遭遇与猜测一一讲出。黄同听得目瞪口呆,右手攥紧又放开,整个人陷入惶恐之中。
唐蒙见黄同态度发生了变化,这才开口道:“所以我现在必须找到这家商铺,它不光与甘蔗卖的蜀枸酱有关,还与赵佗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甘蔗留给你的果壳里,就是那个商铺的名字?”
“我只能确定一点,不是文字相关的东西,她不识字,而是某种身份的标识,只能拜托你去找找了。”
“你明明都拿到答案了,居然忍住没去偷看?”黄同有些难以置信。
“食物至真,我这么爱吃的人,也该见贤思齐才是。”唐蒙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换了个口气,“黄左将,你也是挚爱美食之人,又是任延寿的兄弟,于情于理,也该帮我把这件事查清楚。等到功成之日,即使在吕丞相面前,你也能直起腰来了。”
他每说一句出来,黄同的眉毛就绷紧一分,到最后五官都绷在一处,唐蒙一度担心他的伤疤会因此崩裂。好在后者思忖再三,面皮“啪嗒”一下松弛下来,叹了口气:“我……我试试……”
黄同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唐蒙寻了个坊墙根下的小棚子,请摊主榨了一碗鲜蔗浆,扶着墙坐下,大口喝下去。虽然甜美的糖分无助于缓解疟疾,但多少能让体力恢复一点。
他刚才一直强忍,是怕黄同发现自己得了疟疾,不肯施以援手。那家伙胆子太小了,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会退缩。目前他只有这一个外援可以倚靠,断然不能有失。
在等待黄同的过程中,唐蒙先后又发作了好几次打摆子,不得不蜷缩在墙角,把注意力放在外面的街道上。
不停有番禺城的城民从他身前走过,手里捧着各色瓜果,叫嚷着去驿馆门口。到了门口扔完瓜果,就嘻嘻哈哈地退到后排,与同伴闲聊。赶上有人喊一嗓子,他们就跟着喊一句,然后继续聊。唐蒙感觉他们简直是把这件事当节日来过,巫蛊什么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发泄狂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