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助双眼一眯,试探道:“可武王已然仙去,殿下您才是南越的王啊。”赵眜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似乎被这句话狠狠蛰了一下,嗫嚅道:“萧规曹随,萧规曹随而已。”
赵眜果然深受中原风化,连躲避话题都用本朝典故,而且还无比贴切。庄助笑了笑,放弃了与他讨论国政的想法,转而给赵婴齐开始讲起毛诗,心中大概猜出了原因。
赵眜和吕嘉是一样的,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就在赵佗的羽翼之下。羽翼可以遮蔽风雨,同样也会
束缚手脚。以致于他如今年逾五十,本质上却还是个怯于风雨的婴孩。赵佗猝然离世之后,这位国主不知所措,只得“萧规曹随”,蜷缩在熟悉的阴影里,不敢挪出半步。
可是殿下啊,时移世易,形势已与当年不同。当年赵佗凭借威名,尚可以压制诸方。如今土人秦人相斗、吕氏橙氏纷争、还有大汉、闽越诸国的微妙关系,这些在赵佗时代并不存在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摆在赵眜面前。“萧规”没有答案,又如何“曹随”?赵眜只得本能地回避,怪不得常年焦虑失眠……
橙氏和吕氏斗得这么厉害,某种意义上也是强臣欺压弱主,无所忌惮。赵眜的懦弱是真心诚意,态度暧昧更是无可奈何。
当然,这对大汉王朝来说并非坏事。一个暗弱懦弱的南越国主,总好过一个刚强有主见的。只要解决橙氏,国主自然就会倒向亲汉一面。庄助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毛诗精义来。
唐蒙在旁边百无聊赖,东张西望,看到仆从忽然端上四个小盘子,每人案前放下一个。盘子里搁着一堆细碎的小东西,像是什么东西的种子,青黄色外壳。赵眜和赵婴齐看都不看,很自然地把手伸过去,不时抓起一粒放入嘴里,咔吧咔吧咀嚼起来。
唐蒙有样学样,也学着抓起一粒在嘴里,觉得有点扎嘴,跟嚼带壳蒸麦饭差不多。赵婴齐侧过头来,关切道:“这叫千岁子,是千岁藤结的子,不能直接吃,要磕一下。”说完他拿起一粒,一头放在牙齿之间,轻轻一磕,只听一声脆响,外壳分为两半,舌头灵巧地把子仁卷进口里,随即吐出残壳。
唐蒙也如法炮制,这子仁的口感有点像栗肉,虽说小了点,可一嚼满口生香,忍不住会再拿一粒,真是打发时辰的利器。赵眜见唐蒙吃得高兴,便把自己那一盘推过来给他,又转过身去认真听讲。
抛去政治上的怯懦不说,赵眜和赵婴齐父子的接人待物还挺和善的,如果是个平民百姓,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好朋友。唐蒙暗自感慨,谁让他们生在帝王家,而且生在这么长寿的帝王家呢?
庄助一讲就是一上午。他确实腹有才学,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一直讲到日上中天,方才停下来。赵眜、赵婴齐父子听得津津有味,只苦了唐蒙,无聊到把四个盘子里的千岁子都磕光了。
庄助又讲完一段之后,见赵眜精神有些萎靡,关切道:“国主最近睡得可好?”
赵眜揉揉眼袋:“勉强,勉强而已。之前那釜睡菜壶枣粥效果甚好,只是原料不易得,还要再等些时日才能再喝到。”庄助把视线转向唐蒙:“其实安眠之法,不止一种。我这位副使对庖厨颇有研究,也有个办法。”
赵眜眼睛一亮,他最关心的就是安眠良方,胜过一切。唐蒙放下千岁子,不失时机道:“我知道一道寒鸡的做法,同样有助眠功效,国主不妨一试。”
“寒鸡?”赵眜完全没听过这个古怪菜名,“是说生鸡肉吗?那也能吃?”
唐蒙哈哈一笑:“中原有一句古话,叫做’燕臛羊残、鸡寒狗热’——飞禽最好拿来熬羹,羊肉最好是烹煮,狗肉趁热吃,鸡肉放凉吃,如此方得至味。”
赵婴齐好奇道:“鸡肉凉了,岂不是没味道吗?”唐蒙道:“世子有所不知,所谓寒鸡,并非只是把鸡肉煮熟,而是用酱汁把肉卤透再放凉,肉质内敛,锁住汁水,不以热力害味……”
唐蒙一提吃的,便说得眉飞色舞。赵眜忙问烹饪之法,唐蒙说:“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口尝。臣愿亲下庖厨,为殿下调和五味。”赵眜大喜,祖父赵佗见过那么多次汉使,可都没这么大面子。
“只是这寒鸡烹制起来,至少要两个时辰,须得晚食……”唐蒙故作为难。赵眜道:“尊使不妨就用宫中庖厨,各种厨具食材都还算齐备。”
唐蒙和庄助对视一眼,彼此轻轻点了一下头。赵眜立刻叫来一个侍卫,把唐蒙带到位于王宫东侧的宫厨所在。赵婴齐本来还想跟着看看,可想到庄大夫似乎还要上课,便老老实实跪坐回来。
南越王宫不算大,这座宫厨的规模却不小,足足占了一间偏殿的大小。唐蒙一进门,就兴奋得两眼发光。只见宫厨的西侧是加工间,食材山积,酱料斗量,还有鸡鸭鹅蛙等活物,在笼子里聒噪;而在东侧,则摆着一溜鼎、鬲、甑、釜,各色厨具一应俱全。
在东南殿角,座落着一个陶制大灶,足有十步见方。灶上有三个大灶眼和三个小灶眼,一根斜竖的烟突伸向殿外。如果仔细观察,发现设计得十分巧妙,大灶在火膛正上方,尽收火力,适合烹煮煎熬;小灶设在烟突旁,可以利用余热,适合爊煨温存。
唐蒙一眼就看出其中妙处,可以把粥羹糜汤之类搁在小灶上保温,南越王想吃,可以立刻奉上,温度不失。他油然想起宫苑里那条给乌龟晒太阳的水道斜坡,南越人别的不说,在享受这方面实在是用心到了极致。
此刻灶内的火苗子烧得正旺,每个灶上都咕嘟咕嘟煮着东西,整个殿内蒸汽弥漫,气味虽香,可在酷暑的天气里,下厨之人可是够难熬的。唐蒙擦擦额头的汗水,走出到殿外,把厨官叫过来。
厨官是个胖乎乎的秦人,比唐蒙还胖,不知平日里偷吃了多少东西。他一听这位汉使要亲自下厨给国主烹饪,大为惊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唐蒙又好气又好笑:“我不会抢你的位子。我只把食谱做法讲出来,具体上手还是你们的人。”厨官这才如释重负,赶紧把庖厨里的几个帮厨都叫过来,聆听指示。
唐蒙清了清嗓子,说先准备五只三岁的肥公鸡,放完血之后,去掉所有内脏、头、脚以及屁股,斩成大块待用;同时备好五斤猪棒骨和一只老母鸡,大块清水下釜,佐以葱酒姜醋,用来熬制高汤;还要准备良姜、桂皮、肉蔻、小茴香、丁香等料,统统攃碎调匀……
他嘴唇翻飞,说得极快,几个厨子忙不迭地记录,生怕有所遗漏。这些东西虽然繁琐,都是寻常之物,宫厨里常年有备。这时唐蒙又道:“白云山下有个张记酱园,去那里买两罐豆酱来。”厨官眉头一皱:“大使,老张头家的东西太咸了,先王还偶尔吃点,如今国主根本碰也不碰。”
唐蒙点点头:“那东西确实咸得齁人。但寒鸡的关键在于先卤,卤汁用他家的熬正正好。”厨官正要吩咐手下去取,唐蒙又道:“寒鸡是你家国主点名要吃的,经手之人,还是小心点为好。”
厨官一听这话,没办法,只得自己亲自去一趟。他走之前,吩咐帮厨们听从唐蒙安排,别让汉使有找茬的机会。
唐蒙背着手,继续给帮厨们分派任务。他对每一道工序都要求足够精细,譬如良姜要去皮再攃,猪棒骨焯的时候必须随时撇沫,不要见半点血水在上面……总之这十来个帮厨都被支使得团团转,每个人都忙得无暇他顾。
看着这么多人影在蒸汽中忙碌,身边再无闲人。唐蒙这才不动声色地离开宫厨,信步朝着宫苑方向走去。
他事先已经打听清楚了独舍的方位,一路走过去。梅耶说南越王宫的宫禁森严,可不知为何,这条路沿途只有零星几个卫兵,防卫很是松懈,唐蒙轻而易举就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