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这一个“蜀”字,便足以废掉甘蔗手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小姑娘大概也意识到了危险,垂下头揪住粗布衣角,指节弯得发白。唐蒙看到她干瘦的身板微微瑟动,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脏也随之震颤起来。那种律动,似曾相识,许多年前站在雪地里一个同样瘦弱无助的身影,与眼前的小姑娘渐渐重叠……
罢了,罢了,庄大夫还指望我查出点东西呢,万一半途而废,他又要啰嗦。唐蒙在内心找了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双手用力拍了拍肉乎乎的脸颊,紧盯住梅耶,一字一顿道:“你在撒谎!”
梅耶柳眉一蹙:“我哪里撒谎,那东西确实是叫蜀枸酱啊。”唐蒙道:“我不是说这酱的名字,而是你之前的话。你说卓长生离开番禺之后,十几年来渺无音信。但据我所知,甘叶在生前熬过的绰菜粥里,就用枸酱汁调味,她女儿甘蔗至今仍旧会定期收到枸酱——请问这从何得来?”
梅耶没想到汉使连这个细节都掌握了,一下子楞在原地,半晌方才勉强笑道:“她也许从别处买来也说不定,枸酱又不是只有卓长生才有。”
“大汉出口南越的所有货品,都要登记造册的,里面可从来没有蜀枸酱。”唐蒙紧盯着梅耶的眼睛。梅耶掩嘴不屑道:“明面上没有,不代表私下没有。难道贩私这种事,汉使你都不曾听过么?”唐蒙笑了,他就等着这一句:
“比如你的梅香酌吗?”
梅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精致的脸上冒出惊慌。
唐蒙舔了舔舌头:“适才我说你那酒味道别致,可不是夸奖。你切了个梅子在酒里,想蒙混成梅香酌,却不知这梅子味和酒甜味根本融不到一处。别的酒客一听可以补肾,也许顾不得,但可别想瞒过我。”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这酒可是货真价实的!”
“我没说你这酒是假的。酒是好酒,只是这其中的甘甜味道,根本不是青梅所出。”唐蒙随手拿起一件制曲木斗:“你这酒里有一分青梅、一分枸橼、一分蔗汁,还有七分酒水,我说的没错吧?”
梅耶没想到他能一口气讲出成分,口气赶紧变了:“我在酒里调入瓜果汁水,有何不可?谁也没说梅香酌一定是梅子酿制。”
唐蒙道:“你放别的我不管,但你这基酒,自家可酿不出来。因为这是中原所产的酒,叫做仙藏酒。”梅耶冷笑:“汉使这就狭隘了,我南越物产丰饶,比北边多多了,凭什么说这就是中原产的?”
唐蒙不慌不忙:“仙藏酒是枣酒,须是用陈枣发酵而成。你们南越物产确实丰饶,但唯独不产枣子。请问你哪里来的原料酿枣酒?”
梅耶顿时面色大变。贩卖私酒乃是重罪。她这酒确实是走私进来,为了掩人耳目,才加了个“梅香酌”的噱头,没想到被这个汉使一语道破。
“人会骗人,但食物从来不会。”唐蒙淡淡地点了一句,然后趁热打铁,回到正题:“你最好重新讲讲,你和甘叶到底是什么关系?和卓长生又是什么关系?”
梅耶倒退几步,脊背“咣”地撞在拌曲的木斗之上,不复之前的从容。
“其实最早看中卓长生的人,是我啦……我去番禺港采购北货,正遇到他的商队来做生意。卓长生是那个商队的管事,相貌英俊,身家丰厚,如果能寻他做个夫婿,我也不必在王宫为奴为婢了。”梅耶讲到这里,居然露出一丝少女般的羞涩。
“我听说他特别爱吃,为了讨好他,就请甘叶现场烧了一顿嘉鱼。谁想到他吃完鱼,说味道不差,只是尚存一丝腥味,便拿出一种自称是他发明的酱料,浇在釜内可以解腥。甘叶那个人平时温柔低调,可在烹饪方面却心高气傲,绝不容忍别人指手画脚,跟他大吵了一架,互不相让。谁知道,那两个人天天在庖厨里吵架,一来二去,他们倒看对眼了……”
唐蒙和甘蔗面面相觑,没想到听到这么一段。
“我很生气,觉得甘叶抢走了我的姻缘。所以官府宣布转运策之后,卓长生被迫离境,我心里很是解恨。贵人猜得对,其实卓长生一直和甘叶还有联系,会定期委托南越商人捎来酱料,还给那酱起了个名字,叫做蜀枸酱。每次甘叶收到蜀枸酱,都会抱着罐子哭上一夜,第二天我看到她双眼红肿,这心里啊,说不出地痛快……”
梅耶咬着牙,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
“这些蜀枸酱,甘叶是用于宫内烹饪吗?”
“对,她本来厨艺就好,再加上蜀枸酱,在宫里混得更加风生水起。很多人都想打听她这东西的来源,可惜甘叶嘴巴很严,从来不肯说,就连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商家帮她捎来的。”
“对了,甘叶给武王熬的那碗粥,那个枣核其实是你偷放进去的吧?”唐蒙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梅耶感觉自己高速奔跑迎头撞上一堵墙,一瞬间有些晕头转向——怎么突然就跳到这个话题来了?旁边甘蔗听了,也是身子一震,吃惊不小。唐蒙随即紧跟一句:“壶枣睡菜粥按正常流程烹制,是绝无可能混入枣核的,只能是旁人放入。你既然对甘叶心怀嫉恨,又在宫里当职,害死她的动机和手段都不缺。”
他讲到这里,故意闭口不言,只是盯着对方。这下子梅耶彻底慌了神,这个指控这太严重了,她不顾仪态地喊出声:“我是嫉恨他们两个没错,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何况我只是心里想想,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梅耶见唐蒙面无表情,更加慌神,转向甘蔗,讨好似地伸手抓住她胳膊:“你还记得吗?梅姨从前每次去你家里,都带石蜜给你吃的,把你养成了一个甜口娃。甘蔗这名字,可不就是这么来的?梅姨像是会害你的人吗?”
甘蔗有些不知所措,她犹豫再三,这才扯了扯唐蒙的袖子,小声道:“梅姨对我不差的。没她介绍我去码头做酱仔,我早就饿死了。”
唐蒙不为所动,有如一个冷酷的审吏:“那你说说,武王去世当晚你做了什么?”
“我之前在宫里,是在负责王室服饰的尚方局,哪里有机会去宫厨害她?”梅耶脸色煞白,试图解释,孰不知完全落入了唐蒙的节奏中去。
倘若唐蒙一上来就询问赵佗去世当晚之事,一定会引起对方疑惧。所以他煞费苦心绕了一大圈,从梅香酌的真假问到卓甘二人的风流韵事,再引到梅耶的嫉恨心上,这才逼入角落,让她以为这一切是和当年旧情有关,不会联想到别的。
慢火温炖,才能炖得透,唐蒙在心里得意地想,继续板着脸道:“尚方和宫厨,不都是在宫里伺候王室的吗?怎么会没机会?”
梅耶唯恐引火烧身,急忙辩白道:“汉使有所不知,我所在的尚方局,是在外围,与王室居住的甘泉宫之间隔着数道关防,随意走动可是要挨罚的。”她苦笑着举起自己残缺的右肢:“我就是两年前误闯了不该去的区域,被斩去一手,从宫里被赶了出来。”
这南越王宫,居然还保持着秦律苛酷啊,唐蒙暗自吐了吐舌头。梅耶又道:“先王在最后几年,连甘泉宫也不住了,只在独舍待着。我们这些普通下人,更没机会接近了。”
唐蒙眉头一拧,敏锐地抓到这个关键词:“独舍?”
“对的,他年纪大了,喜欢清净,就在王宫宫苑内起了一座独舍,四面围墙围住。除了他之外,独舍里只有两个人陪着:一个贴身护卫,还有一个是甘叶——你说我就算有心,又如何害她?”
“也就是说,当晚除了甘叶,赵佗身边还有一个贴身护卫?”
“对,那护卫叫任延寿,是先王最信任的人,不仅常年警卫,甚至还负责武王的膳食检验。”
“连吃的都交给他先尝啊?那是够信任的。”唐蒙对这个细节格外敏感,连忙追问道:“这个任延寿,如今在哪里?”梅耶巴不得把话题转开:“任氏子弟,自然是在任家坞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