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这就是林邑山的梅子,大如杯碗,青时极酸,但成熟之后味如崖蜜,酿出来的酒是又醇又甜。我给您碗里放了一枚,这叫原酒化原果,喝完三天都有余味……”
梅耶对这套辞熟极而流,一口气说完,还配上一个微笑。那客人不住频频点头,然后举起酒碗,先是小口啜饮,然后一饮而尽,忍不住喉咙里发出一阵爽快的呼噜声。梅耶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问是否要再筛一碗来?
客人连声说好,又喝了一大碗,咂了砸嘴:“你这酒味道很别致,除了青梅味,似乎还有其他酒料
?”梅耶眼睛一亮:“想不到您还是个行家。没错,我家酿酒不用麦麹,只用枸杞叶子攒腌出酒药,不止能增加醇香,还可以补肝益肾哟。”说完她暧昧地捂嘴轻笑起来。
客人端起一碗,送到嘴边,忽又放下:“老板娘这酒肆几时开的?之前我怎么没见过。”梅耶道:“我先前在宫里做事,后来得蒙国主放归,出来做了个小买卖,承蒙街坊关照,这一年多来,生意还不错。”几句话下来,她不露痕迹地把身价又抬了抬。
客人哈哈一笑:“原来美酒和美人,都与南越王宫有渊源,怪不得气度非凡。”这恭维让梅耶很是受用,捂口谦逊道:“哪里哪里,只是在宫里偷学了点方子而已。”
“你既在宫中,我跟你打听一个人,她也在南越王宫里,说不定你们还认识。”梅耶问是谁?客人道:“有个厨娘叫甘叶,不知你听过没有。”
原本满脸殷勤的梅耶听到这名字,面色陡变:“你为什么要打听她?”客人道:“哦,我是她一个远房亲戚,这次来番禺,给她们母女俩捎了点东西”
话没说完,梅耶把酒碗一把抢回来,冷冷道:“一枚半两,麻烦结账。”客人似乎不太高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就要结账了?”梅耶冷笑起来:“她一个罗浮山的姑娘,哪里来的北人口音的亲戚!你想跟老娘套话还嫩了点!”
她声音很大,引起了酒肆里其他酒客的注意。尤其是“北人”两个字,让几道目光变得不那么善意。客人的肥脸抖了抖,似乎想要辩解。梅耶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啊?”客人有些惊慌。
“你跟卓长生说,他抛妻弃女,别再派人来假惺惺地关心了!”
唐蒙霎时一脸茫然,他只是想试探一下梅耶对甘家母女的态度,她这是在说什么?
“还在装傻!”梅耶的眼神越加不屑,她松开衣襟,喊了一嗓子,几个酒客起身凑过来。梅耶一指唐蒙:“这个北人想要占老娘便宜,几位帮我逮住!”
一听是北人捣乱,好几个热心酒客挺身而出,骂骂咧咧围上来。唐蒙见势不妙,想要拔剑,才发现自己是素服出行,只好倒退着朝酒肆门口撤去,谁知门槛一绊,一下子仰面跌倒在地上。
酒肆内一阵哄笑,梅耶大笑到一半,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斜里冲过来,把那个北人搀扶起来。
“甘蔗?”
梅耶眉头一皱,拦住那几个酒客,走上前道:“甘蔗,你怎么跑来这里了?”甘蔗费力地拽起唐蒙,对她气道:“梅姨,你干嘛打他啊?”梅耶看看一脸狼狈的唐蒙,脸色愕然:“原来你们早见过了。”
此时酒肆内外都有人围观,梅耶一挥手,说都是误会散了吧!然后把他们两个人带到了酒肆后院。
这个后院是一个酿酒的小作坊,弥漫着淡淡的酸味。梅耶把他们带到制曲的小屋里,先看看唐蒙,又看看甘蔗,忽有些心疼:“甘蔗,你可又瘦了。”甘蔗看着她,抿紧嘴唇不言语。梅耶下巴一抬,看向唐蒙:“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蒙清了清嗓子,上前郑重道:“我乃是大汉副使唐蒙,这次找你,其实是为了她母亲的事。”梅耶更加迷惑了:“甘叶……你们北人找她做什么?”
唐蒙当然不会明说原因,只含糊说来寻访一味叫枸酱的酱料,听闻与甘叶有关。梅耶将信将疑:“甘叶都死了三年了,你们现在才想起来找她?”唐蒙端起官架子,脸色一沉:“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南越王已经准许。”
今天汉使和南越王同车入城之事,早就传遍整个番禺城,想必梅耶也注意到了。果然,她不敢再质疑什么,低声道:“甘叶为什么而死的,你们汉使都该知道的吧?”
唐蒙点头,说这些情况我们都掌握了,不过嘛——他刻意拉长腔调,盯着梅耶道:“你刚才说的卓长生是谁?”梅耶看了眼甘蔗,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该说的,可既然贵使问起来……”
“我和甘叶是同乡,都是来自罗浮山下。我比较笨,只能在宫里做个浆洗衣物的婢女。她是个聪明姑娘,擅长烹饪之道,什么食材到她手里,都能做出花样来。她原先在码头的食肆,后来机缘巧合,被选去了王宫做宫厨。同乡都说,五色雀飞上了榕树头。”
说到这里,梅耶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甘叶她人又漂亮,性格也好,又是宫厨。许多小伙子都想娶她为妻,可这个傻姑娘偏偏看上了一个北人。那个北人叫卓长生,是来南越做生意的——哦,对了,他俩认识的时候,北边的商人还能来番禺做生意——这人不知给甘叶吃了什么毒菌子,把她的魂都摄走了。我们都劝她想清楚,可她却死心塌地,一门心思跟定卓长生。哎呀,这姑娘倔起来是真愁人。”
“本来呢,若两人就此成亲,从此过日子也好。没想到官府忽然颁布了一个法令,叫什么转运策,一下子,番禺港内所有的北商都被驱逐出境,包括那个卓长生。他临走时信誓旦旦,说会尽快赶回去娶甘叶。他走了以后,甘叶发现自己竟已怀了孩子。她不顾我们劝阻,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一心等他回来。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几年渺无音信。她也不肯再嫁,就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孩子,真是傻到家了。每次我说她,甘叶还替那个没良心的辩解,说他肯定有苦衷。要我说啊,男人都一个德性,玩够了就回家,哪管女人的苦,肯定是把甘叶给忘啦。”
梅耶开始还说得很谨慎,讲到后来,自己先激动起来。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犯了大错,投了珠水,唉,到死也没等到卓长生回来,只剩下一个小甘蔗孤苦伶仃……”梅耶说到这里,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你跑来打听甘叶的事,我一听是中原口音,想起那个卓长生,这才误以为是他派来的。”
唐蒙看了一眼甘蔗,想不到她还是个南北的混血。梅耶面露歉疚:“小甘蔗,其实我本想收养你的,可你阿姆害死的是大王,这罪太大了,没人敢帮忙……”
“大王不是阿姆害死的!这个北人说的!”
甘蔗昂起头来,攥紧双拳尖叫。梅耶只当她是孩子脾气,伸出左手想要按抚,却被一把甩开。梅耶无奈地转过头来,对唐蒙道:“这位贵人,如果你们是想寻访枸酱的来历,可找错地方啦。”
“哦?”唐蒙眉毛一扬。
“枸酱是甘叶爱用的调料不假,但这东西不是她发明的,而是那个杀千刀的卓长生送给她的,而且它的名字也不叫枸酱,而是叫做蜀枸酱。”
唐蒙在听到“蜀枸酱”这个名字的同时,庄助正在品香。
他眼前的这一尊铜制熏炉造型颇为古怪。一根夔足底座之上,四个小铜盒并成一个田字。四盒俱是方口圜底,盖上带有镂空云纹。即使是在未央宫内,也没见过这样的器物。
一缕清凉幽香之气,正从其中一个盒子的镂纹里徐徐飘出。先在半空幻成矫矫烟龙,然后缭绕于熏炉旁的两人周身,久久不散。庄助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紧闭双眼良久,方轻声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