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阿姆的秘方?”唐蒙立刻猜出了答案。
甘蔗把罐子用力晃了晃,确保最后一滴流出来:“最后一点了,新的得等到下个月。”她抱着陶罐,眼神涌起一种淡淡的惆怅,但又混杂着几缕期待。
唐蒙没留意甘蔗神情的变化,他紧盯着鼎里,琢磨着枸酱在其中的功用。那种似酒非酒的神秘醇香实在太神秘了,既可以给嘉鱼调味,也可以辅佐睡菜壶枣粥,似乎无所不能。
这到底是用什么材料熬制出来的?唐蒙只觉百爪挠心,恨不得自己跳进釜里去感受一下。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睡菜壶枣粥的秘诀是枸酱汁儿,那说明甘蔗的母亲甘叶至少在三年前,就开始把它用于宫内烹饪了。看来这种枸酱,不是甘蔗做了酱仔之后才得到的,而是继承自其母。
怪不得别人一问枸酱来源,她反应就极其强烈。不光是生计原因,也因为这是属于她阿姆的羁绊吧?不过唐蒙没有贸然询问,这应该是甘蔗最忌讳的话题。两人关系好不容易改善,可不能毁掉信任。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哎,你阿姆,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这位厨娘本身充满好奇,一个土人能做到赵佗的宫厨,手艺一定有过人之处。甘蔗嘴唇动了动,眼神发直。就在唐蒙以为自己被拒绝时,她单薄的身板往灶台旁一靠,双腿蜷起来,细声讲道:
“阿姆是罗浮山下人,本来在番禺港一家食肆做厨娘。她很喜欢做饭,经常会搜罗一些从来没人吃过的食材,烹煮一些从来没见过的菜式,很受水手们欢迎。武王有一次出巡,吃到她烹的嘉鱼,觉得特别美味,便把她召进王宫里,专门给整个王族做厨子。”
唐蒙听得双眼发亮,恨不得也去认个娘亲。甘蔗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先王死了以后,他们都说是我阿姆干的。她做了那么多年饭,那么多人吃过,可到头来谁也不肯替她说一句话,结果她只能跳了珠水……”
甘蔗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唐蒙心下恻然,他是见着酱工们怎么欺负她的,甘叶怎么忍心抛下自己女儿自杀呢?他出言劝慰道:“别哭了,啊,等南越王喝完这釜睡菜壶枣粥,心情好了,就会赦你无罪啦。”
甘蔗用手背擦了擦泪水,定定看向唐蒙:“你倒没其他北人那么坏。”唐蒙听这话不太对劲儿,皱眉道:“什么话!你之前被北人欺负过吗?”甘蔗摇摇头:“你是我认识的
南越王的仪仗从白云山徐徐开出,朝着番禺城逶迤而去。
赵眜坐在马车之上,脸色比来时亮了几分,眼圈也没之前那么黑了。他甚至有兴致拿起一枚柑橘,剥给邻座的庄助吃。庄助优雅地把橘瓣儿捏在手里,不往口中送,保持着尴尬的微笑。
昨晚那一釜睡菜壶枣粥效果惊人,南越王喝完之后,一夜酣眠,次日起身神采奕奕,一扫之前的颓靡。群臣纷纷祝贺,说先王有灵,庇佑子孙,于是赵眜当场赦免了甘蔗冲撞仪仗的罪过,还打算指派她入宫做帮厨。
这一次两位丞相难得意见相同,异口同声地劝谏大王不可。
甘叶毕竟是害死赵佗的元凶,把一个罪婢之女留在王宫烹煮膳食,怎么说都不太吉利。赵眜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但吩咐甘蔗要定期送睡菜壶枣粥入宫。
安排完这些琐碎的人事之后,赵眜叫来汉使一同上车,结伴返回番禺。不过上车的只有正使庄助,副使唐蒙则被安排在后面一辆牛车上。
唐蒙乐得清净,他斜靠着牛车旁边,心思随着身体一起晃晃荡荡。
昨天甘蔗希望他帮母亲恢复清白,听着一桩小事,可仔细一想,会发现难度极大。甘叶的罪名是噎死赵佗,想还她清白,就得搞明白南越王真正的死因。想搞明白真正的死因,就得去刺探人家三年前的宫闱秘史。你一个汉家使者四处打听南越宫中之事?万一被人发现,到时候动静可大了。
唐蒙对于枸酱固然充满好奇,可分得出轻重。他在南越的本职工作都尽力在偷懒,更别说主动去招惹这么大的麻烦。只是甘蔗看着实在可怜,唐蒙不忍当面拒绝,说等回到番禺城,再给你答复。
他当天晚上,就找到庄助,一五一十做了汇报。唐蒙本以为上司一定会大骂荒唐,然后他就有理由回绝甘蔗。万万没想到的是,庄助非但没反对,反而大力赞同。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真能从武王之死里挖出什么隐情,汉使将在南越局势上占据主动。
“唐副使,这段时间你辛苦一下,除了绘制舆图,也多花点心思帮帮那个甘蔗。”庄助笑眯眯地拍了拍唐蒙的肩膀,勉励道:“别嫌它是一桩小事。有时候,些许微风便可以改变千石巨船的航向。”
“我没嫌它是小事,我是嫌它不够小!”
唐蒙在心中哀鸣着,面色僵硬地拱了供手,内心后悔到噬脐。他本想躲事,千算万算,却给自己招惹来额外的工作。不过这须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被那个该死的枸酱迷住了双眼。
一想到枸酱,唐蒙的嘴里不由自主又分泌出津液。有一说一,那东西确实充满诱惑,令人念念不忘。无论烹嘉鱼还是睡菜壶枣粥,只要它加入之后,滋味都会变得富有层次,下次试试去配炖禽鸟或熬脂膏,说不定还能发现更多妙用……
“咕咕”
他腹内发出几声蛙鸣,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思绪,揉揉肚子,把注意力放到前方的大路上。
车队花了小半天时间,从白云山赶回番禺城。这一次,把守城门的橙水没有多做阻挠,乖乖地把中门大开,迎进了南越王和两位汉使。只是他看向庄助与唐蒙的视线,格外不舒服,仿佛一条注视着猎物进入攻击范围的毒蛇。
番禺城的布局,和中原城市并没有太大区别——毕竟是出自秦军之手——同样是四方外郭,内置若干里坊。但和长安相比,番禺的里坊颇有一些独特之处。
一是绿植遍地,低矮的坊墙上爬满了各色藤萝,好似罩上一层绿帷。坊墙内侧矗立着许多株枝叶繁茂的大树,它们越过墙头,在半空中蓬开树冠、伸展枝桠,巍巍如天子伞盖——与其说坊间遍植林木,毋宁说是在林间搭起几座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