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甘蔗买不到好酱,光是为了这一顿飨宴的调味,南越王就买空了白云山附近的酱园。待得仆役们布置完成,吕嘉上前提醒说仪式要开始了,赵眜才依依不舍地放过庄助,打了个呵欠,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唐蒙抖擞精神,一盘盘细看过去,近距离观摩王家盛宴的机会可不多。他忽然发现庄助也在凝神细观,而且嘴唇还不时蠕动,顿感亲切:“庄大夫你也觉得这飨宴不错?”
庄助没理睬,仍旧全神贯注。这唐蒙这才注意到,他是在数数。等数完了,庄助低声感叹道:“《周礼》有云:王举,共醢六十罋,以五齐、七醢、七菹、三臡实之——南越王这是严格按照周天子的仪制来做供奉啊,还真把自己当天子了。”
唐蒙数了数器皿,数量确实对应得上。庄助微微冷笑:“到底是蛮荒之地,读书一知半解。周礼所言,是周王进餐的仪制,不是祭奠先王的礼节。他们拿活人吃饭的规矩来供奉死人,实在可笑。”
仆役们摆完坛坛罐罐之后,唱仪官又喊道:“奉神主。”很快就有两名巫童装扮的少男少女进来,举着一块长方形的大木牌,口中唱着招魂。耐人寻味的是,他们的装束是浓浓的楚巫色彩,唱的调子却是越风。
在这古怪的旋律中,吕嘉、橙宇和其他南越臣子纷纷跪下,赵眜上前先叩首三次,然后把木牌接了过去,牌上写着十个大篆,笔迹繁复,如同一堆蠕动的虫子。
以南越之风俗,君王一年入葬,二年立祠,到
当年秦末之世,赵佗趁着中原大乱之际在岭南割据,自称“南越武王”,坚决不肯归附,一直熬死了刘邦。到了吕后临朝,汉廷与南越连打了几场恶仗。南越军凭借五岭天险,连连挫败汉军的攻势。赵佗声威大震,遂公然称帝,改号为“南越武帝”。
孝文帝即位之后,老臣陆贾出使南越游说利害。赵佗考虑到连年征战,南越苦不堪言,便撤回了“武帝”之号,仍称“武王”,向北方称藩。汉廷与南越这才明确了彼此关系。
如今赵佗的神主牌上,公然写着一个已被废除的帝号,其用意昭然若揭。若不是庄助眼睛尖,便被这些南越人给蒙混过去了。
听到庄助这么一点破,吕嘉的脸色一变。这次奉神仪式是土人一派负责筹办,他没料到,橙宇会在这件事上搞小动作,而且更麻烦的是,那个楞青头汉使居然当场说破,连个转圜余地也没有。
“殿下,我只问你一句,这牌子的事您是否知道?”庄助目光灼灼,看向赵眜。赵眜很努力地分辨牌上的篆纹,这时橙宇已抢先道:“这具神主牌是放在墓祠里的,无伤大雅。”
庄助厉声道:“武王生前明明已撤销帝号,你们却强加僭称,违礼逾制。难道这是无伤大雅的事吗?”
他右手按住剑柄,整个墓祠里的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唐蒙对这突然的变故有些惊慌,但他知道这时候绝不能塌台子,于是也努力挺直身体,站在庄助身旁。
”真以为我们南越怕了你们两个无礼的小使臣?”橙宇一双黄眼瞪得要凸出来。庄助毫不示弱:“戕杀汉使的后果,你可以试试看!”然后看向赵眜,朗声请道:“请南越国主更换神主牌!”
赵眜看看庄助,又看看周围,神情有些迟疑。这时橙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大酋啊,武王他老人家的临终遗愿,只要一个帝字陪葬而已。他统御南越几十年,对我岭南恩德深重,难道这点心愿,都要被北人阻挠吗?都要让您背负起不孝之名吗?”
他说哭就哭,哭得情真意切。赵眜一听自己可能会被骂不孝,立刻有些惊慌:“先王他确实不容易啊……”
吕嘉见势不妙,连忙大声打断:“橙宇!你不要信口雌黄,武王何曾有过这种遗愿?”橙宇收住泪水,双手一摊:“他老人家向他信任的人吐露心声,你没听见而已。”
“胡说!武王去世乃是意外猝死,当时你我俱在现场,何曾有过什么临终之语?”
“武王是没说出来过,但只要稍稍用心体谅,就该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思。”
那边吵着,这边庄助和唐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震惊。这南越国也太耿直了吧?外人在场,一场吵闹便把宫廷秘事都掀出来了——三年前的赵佗之死,似乎还是场意外?
庄助微微眯起眼睛,喃喃道:“他们送往长安的丧报里,只说是寿终而亡,没想到竟然是意外猝死啊……”唐蒙在一旁道:“百岁老人,发生点意外倒也不奇怪。”
“可到底是什么意外,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庄助隐隐把握住了南越局势的关键。
看来赵佗之死非常突然,没来得及留下一个明确的遗嘱,给秦人和土人留出了想象空间。谁能掌握了武王心愿的解释权,谁就能控制性格昏弱的赵眜,从而决定南越国策未来的走势。而这种解释权的表现,就表现在“称帝”这件事上。
所以无论是吕嘉还是橙宇,在称帝这件事上必须竭尽全力,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庄助不失时机地献上一次助攻。他阔步走到赵眜面前,郑重一礼:“三年之前,南越送丧报至长安,报中只略言武王寿终,却未及缘由,天子一直深为困惑。今日希望能聆听武王登仙之情状,我代为转奏,也好让陛下安排巫祝祈禳,告慰泉冥。”
赵眜这个人没什么主见。两位丞相吵到现在,他没有发表任何明确意见,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与其和橙宇做口舌之争,不如直接逼一逼赵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