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浑然不知,此刻在庖厨里,大汉与南越国正进行着另外一个层面的对抗。
一座船灶忽忽地冒着火光,灶上搁着一尊盛满水的三足铜鬲,蒸汽咕嘟咕嘟地向上翻涌着,把鬲上架着的一具陶甑笼罩在云雾之中。唐蒙和黄同并肩蹲下,死死盯着不断被蒸汽掀动的盖子。
陶甑里面,并排躺着两条嘉鱼。两条长短几乎一样,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有微妙的不同:右边那条的鱼鳞似乎没刮掉,左边那条下面多了几根白色的东西。
守在灶前的两人偶尔会对视一眼,眼神里尽是恼怒。怒意之深,简直比他们在骑田岭前那次生死相搏还强烈一些。
之前他们俩刚一进庖厨时,气氛还算和谐。黄同建议说七月嘉鱼不够肥,煎之不美,不如清蒸,唐蒙从善如流。可一到杀鱼的环节,两人却发生了严重分歧。
因为唐蒙发现,黄同杀第一条鱼时,居然没有刮鳞。他大为愤怒,说杀鱼怎么可以不刮鳞?黄同坚持说我们岭南从来都是这种做法,还语出讥讽:“今天在番禺城门前受辱,都没见尊使你这么激动……”
唐蒙实在无法容忍,抢过另外一条嘉鱼,说你别糟践东西了,亲自捋起袖子处理。一刮之下他才发现,这嘉鱼的鳞片居然是在鱼皮下面,看来是岭南人手笨不会处理,只好留下来。
他在番阳县做县丞好多年,那里背靠彭蠡大泽,鱼种甚多,杀鱼经验很是丰富。只见唐蒙手里小刀上下翻飞,把鱼鳞一片片挑出来,然后开膛、挖腮,去净肚内黑衣,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还削了几小根甘蔗,搁在鱼身下方。
黄同忍不住:“好好的嘉鱼,怎么要用甘蔗铺底?”唐蒙眼皮一翻:“我们番阳从来都是如此。”黄同没吭声,但呼吸明显变得急促,显然无法接受。
“在骑田岭前被俘时,都没见黄左将你这么委屈过。”唐蒙不失时机地嘲讽了一句。
好在两个人的其他厨序都差不多,无非是放些葱白、姜丝,再淋入一点稻米酒。一俟铜鬲里的水滚开之后,便把两条嘉鱼放入陶甑开蒸。
随着水声咕嘟,庖厨里陷入到一种微妙的安静中,只听得到咕嘟咕嘟的滚水声音。黄同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大拇指按在右腕上,而唐蒙则偷偷瞄着窗外的光线角度。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计量着时辰,因为这对蒸鱼来说至关重要。
江上一只白鸟振翅飞过,迅速掠过船边。两个人几乎同时身形一动,齐声说差不多了。黄同快了一步,顾不得蒸汽滚烫,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
只见甑内两条嘉鱼并排躺在陶盘里,俱是通体白嫩,软玉横陈。一股蒸鱼特有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令人食指大动。
唐蒙拿起一双竹筷,先伸向黄同那一条。他本以为鱼身没有刮鳞,口感必然杂硬,可谁知一入口,那鳞质变得绵软微脆,与鱼肉相得益彰,味道意外地精妙且带层次。唐蒙细琢磨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嘉鱼腹部自带膏脂,一蒸之下,油花层层渗出,等于先在甑里把鱼鳞煎熬一遍,自带风味。
那边黄同的惊讶,也不输于唐蒙。他的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暇,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他夹起一块送入嘴里,几乎是迎齿而溃,立时散为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他之前愤怒,是担心甘蔗的甜腻会破坏鱼鲜,没想到蔗浆蒸开之后,甜味几乎消失,反而有了提鲜的妙用。
两人把两条鱼都品尝了之后,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良久唐蒙方开口道:“看来阁下不去鱼鳞,是因鱼制宜,颇有道理啊……”
“我们南越盛产甘蔗,居然没人想到,这东西也可以烹鱼。”黄同也感慨道。
适才那点血海深仇,就此烟消云散。唐蒙看看盘中两条残缺的嘉鱼:“都动过筷子了,这样的菜端给两位贵人不太合适,还剩一条,另外烹过吧。”黄同立刻点头:“对,对,咱们再烹一条便是,不去鳞,铺上甘蔗……啊?你怎么知道?”
对方都说是“两位贵人”了,自然是识破了吕嘉的身份。
唐蒙起身从水缸里捞出最后一条嘉鱼,笑嘻嘻道:“那老渔民的手背白白嫩嫩的,哪里是常年在江上风吹日晒的模样。你适才跟在他后头,嗓门都不敢放开,还不说明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