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恢的脸色登时沉下来,身为主官,居然不坐镇在营中,简直胡闹!他问去哪里了?赵尉史一脸惶恐地指向营地右侧下方的密林:“唐县丞去那边……呃,勘察敌情了。”
王恢冷哼一声,这种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看了眼庄助,后者面无表情。两人让赵尉史带路,朝着那片密林走去。
这片密林是典型的岭南物候,圆柏和木棉相挨群立,上有藤萝连缀,下有灌木拱卫,浓密的绿意几乎把日头遮得照不进来。暑气和瘴气在林间结成无数肉眼看不到的蜘蛛网,让一切穿行的生灵都黏闷在其中。
赵尉史一边朝前走,一边喊着“唐县丞,唐县丞”。身后两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不是看向前方,而是往上瞟,心中无不升起浓浓的疑惑。他们在密林里走了一阵,赵尉史的呼唤总算得到了回应。
“在这呢。”
声音是从头顶的树上传来。两人刚刚抬起视线,突然听到“咔吧”一声树枝断裂,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噗通掉在两人面前。庄助下意识从腰间拔出佩剑欲砍,却被王恢拦住:“等会儿……好像是个人……?”他再一看,不由得青筋绽起。
眼前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仰面朝天的胖子,全身几乎全裸,只在腰间缠着一件犊鼻裈,肉乎乎的四肢摊开,白皙的肚皮朝天凸起,活像一只青蛙——不是唐蒙是谁。
王恢气得差点抢过庄助的剑,一下扎进他肚腩:“唐县丞,你不留守在营地,在这里做什么?”唐蒙一骨碌爬起身,一扬右手:“我,我是去抓这个了。”只见一条灰黑色的大蛇被他牢牢抓在后颈位置,正无力地摆动着尾巴。
两位主官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王恢叱道:“你为什么要上树去抓蛇?”
“这蛇叫过树龙,习性向高,不爬到树上很难抓到啊。”唐蒙的回答,似乎永远抓不住上司的重点。王恢眼皮一跳,几乎是咬着牙:“我是问你,为什么抓它!”
唐蒙兴致勃勃一手把大蛇提起来,一手顺着蛇脊往下一捋,蛇瞬间不挣扎了:“我听说把这玩意拿来炖汤,可以辟瘴去湿,祛风止痛,所以想抓一条尝尝味道。”
拿蛇来炖汤?这一下子别说王恢,就连庄助都有点绷不住了。中原从无食蛇的习惯,光是看那恶形恶相,就倒足了胃口,这家伙居然连这种鬼东西都吃?
庄助勉强压住胃部的不适,皱眉道:“你为何要吃蛇肉?”唐蒙回答:“岭南那边把蛇称为茅鳝,遇蛇必捕,不问长短,一律炖做肉羹。我想他们既然能吃,咱们也能——营地里的釜都架好啦。”
王恢赶紧喝道:“别废话!你快过来。这位是中大夫庄助,刚从长安赶到,要找你问话。”唐蒙连忙施礼,然后抬头喜道:“据说蛇肉可以舒筋活血,最适合长途跋涉之后食用,庄大夫有口福。”
说完他双手捏住蛇,往前一递。庄助陡然被一个狰狞蛇头顶到面前,脸色霎时变得煞白,整个人后退数步,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
唐蒙这才意识到唐突,赶紧把蛇收回来,赔笑着解释道:“大夫莫惊,莫惊,这蛇的脑袋不是三角的,没有毒。”庄助略带狼狈地伸出双手,正了正头上的进贤冠,极力维持着淡漠的神情。
王恢尴尬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他虎着脸朝地上狠狠一指,唐蒙不情愿地把那条蛇放进草丛,算是让它逃过了一场鼎镬之灾。
见蛇被放走,庄助这才如释重负:“唐县……”可他只说了两个字,突然止住了。眼前这胖子赤条条的只穿一条犊鼻裈,双手抱臂,这么谈事委实不成体统。他皱皱眉头,一挥袍袖:“回营再说!”
于是三人从密林中离开,返回番阳县军营。唐蒙先换回一身深衣官袍,这才出来重新见过两位中朝官员。庄助不想再客套,直接开口道:““我听说你只靠一味仙草膏,就看破了黄同的身份?”
唐蒙谦逊道:“欲知大釜里的肉是否炖透,不必品尝,只消掀开盖子闻闻味道就够了。食物至真,从不骗人,下官侥幸揣测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当晚我们就把仙草膏吃光了。您若是问这个,现在可没有啦。”
庄助总算理解了,王恢额头上的青筋为何那么多。他脸色一沉:“唐县丞,你好歹也是朝廷官员,总是围着吃食打转,成何体统?”
唐蒙正色道:“下官可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为了大局才这么做的。”庄助一怔:“什么?这和大局有什么关系?”唐蒙道:“久闻百粤之地,食材甚广。只要设法搞清楚南越人都吃什么,就能估算出他们的粮草虚实。”
“那不至于亲自去吃…吃那个吧?”庄助努力不去想象一条蛇在汤里翻腾的景象。唐蒙一脸严肃:“孙子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万一我军深入南越国境,需要就食于当地,多抓点能吃的食材,也是为王令运筹帷幄提供帮助。”
王恢忍不住冷哼一声,这家伙真敢胡说八道,为偷吃点东西把孙子都搬了出来。庄助伸手递给他一根树枝:“这骑田岭前的山势布局,你画一张出来我看看。”
唐蒙有些莫名其妙,看王恢面无表情,只好蹲下身子开始勾画。他的画工很拙劣,地面上满是凌乱线段,全无美感可言。可在庄助和王恢眼中,这图却再清楚不过了,曲者为峰,平者为谷,远近高低各有斜差,一会儿功夫,地上便显现出了骑田岭北麓的山势,简洁清楚。
庄助蹲下身子,用指头随便量了两座山头的距离,折算下来与实际远近差不多。这一点,连王恢中军里的那幅舆图都做不到。他一脸不可思议地抬起脸:“你之前专门测量过附近地势?”
唐蒙摸了摸脑袋,有些腼腆:“也没有,就是跑得多了,多少路程自然就熟谙于心。”
“你为何要跑那么多路?”
“这不是为了多找点食材……呃,是为了摸清南越军的粮草虚实嘛。”
庄助一阵无语,合着这家伙为了一口吃的,居然把前线山头跑了个遍。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胖子,心情有些复杂。
舆图这种技艺,易学难精。唐蒙只是走过几趟,就能把形势还原到图上,可见在这方面有着直觉般的天赋,这样的人可不多见。至于贪吃的缺点,倒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庄助沉思片刻,开口道:“我这一次奉天子钦命,要出使南越,如今身边还缺一个副手。你有没有兴趣?”唐蒙诧异地望向庄助,不是画舆图吗?怎么又跳到出使南越去了?
庄助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要求。唐蒙大袖一摆,干脆地回答:“承蒙大夫错爱,恕在下无能,难堪重任。”庄助以为他嫌官位太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中大夫的副手,可是有机会随侍皇帝左右,乃是升官的不二途径,这小县丞眼界忒低了。
“唐县丞,你可要想清楚。出使敌国,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耀。若侥幸有所建树,陛下更是会不吝封赏。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庄助强调了一句。
唐蒙正要开口,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哎哟”一声整个人佝偻下去。庄助正要上前搀扶,却见这胖子勉强抬起头,痛苦道:“哎呀呀,又犯病了……”庄助眼皮一跳:“什么病?”唐蒙一边揉一边说:“估计是感了瘴气,得了好几天了,没事就会犯一下。”说完又躺倒在地,连连喘息,大肚腩有规律地抖动。
岭南多瘴,罹患瘴气再正常不过。而瘴气之病,症状万千,唐蒙这病想什么时候犯,想什么时候好,全由他自诉,谁也无从验证真伪。
面对在地上徐徐滚动的唐蒙,庄助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家学渊源,辩才无碍,面对什么人都可以辞锋滔滔。可偏偏遇到这种不要脸面的耍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