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偃垂着眸,乌黑浓密的睫羽遮掩他眼底的血丝,墓内烛影憧憧,他浑如石像,静静伫立在白玉石碑前,映在碑前的影子同样纹丝不动。
过得良久,大约有两柱香的功夫,他轻轻抬了抬手,似乎想触碰石碑,抚一抚上面的朱砂描绘的碑文,终是收回了。
他原本还想离灵柩近些,可是他的足尖将将挨上朱阶,又怯缩般避开,寸步不敢近。
他就这样立在方寸之地,不言不语,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碑文,仿佛要将细微字句牢牢刻入脑海。
石室本就静谧,同行人无一敢言,更显得针落可闻,光阴淌过都迟缓。
不知过得多久,萧偃终于有了动作,他极轻、极慢的点了点碑文一角,其间列着“帝偃发妻”几字,问:“陵台令何在?”
一名官员出列应喏。
“将我的名讳剜去罢。”他说。
“日后,倘能与她同葬一墓,合碑文时,不要提……她是我的妻,只说。”
君王的话音清清淡淡,吐字间,死寂的墓室恍若惊起一阵风,烛火一仰一伏,光影簌动,在场诸人无不心惊胆战,却听他絮絮道。
“我生平倾慕她,痴念她。强逼她为后。”
“不堪配她。”
萧偃回宫当夜病倒,病得颇重,休说政务,就是常日里的饮食汤药都疏怠。
阖宫的宫人围着他来回转,尚药局、太医署亦是无不尽心,诸般灵丹妙药灌下去,就连蕃地之巔的天山诃都弄来一株,偏偏不见分毫起色。
越往后,他病得越重。
整个人伶仃枯瘦,原本充盈的肌肤、坚实的块垒逐渐消减,成日卧在榻间,直如薄薄一片宣纸,半点人色都无。
被他惊吓后带入帝陵的内使叫班哥,他年岁小,粗手粗脚的,并不在侍疾之列,依旧在角落负责看摆件、点灯盏。
在他眼中,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是悲哀又惨蹙的存在。
就像一朵跌下枝头又被抽去生机的残花,抑或是飘荡在荒野不知归处的游魂。
全无生机。
班哥有时甚至想,或许都不是。
残花尚可成泥,游魂尚可转世。
可是萧偃,说不准就是线灯燃尽前悬着的火光,烛花一爆就湮灭了。
再燃不起来。
班哥想了许多,但没想到烛花爆得那样急促,那样轻渺。
约摸是仲冬伊始的某一天,燕京城上方响了半宿的雷,冬日燥坼,这本算不得什么。
不巧蓬莱殿的马头墙年久失修,轻飘飘几阵雷光,当场就劈着了,火势从外向内蔓延。
是夜,夤夜方过,将明未明的靛蓝天幕下,大簇大簇的烈火桀桀涌动,好似绣刻在幕布上的大红金背花,盛大灼丽。
来往的火兵、寺人不住地用机桶升了水柱去灭火,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水囊砸入其中,却不见火势有半点停歇之意,反而愈演愈烈。
顷刻剥皮吞骨的烘炉炼狱,宫中敢死之辈都避之不及的存在,几乎没有一个人料到——圣人,富有四海、端坐金銮的圣人,竟会不声不响冲入火海。
就凭着张简陋的湿褥子。
待发觉时,火势歇去大半,众人大感不妙,火急火燎涌向火场,在靠近盥室的寝殿一角寻到萧偃,盥室临着水源,隐蔽迂曲,牵连不算太广。
险险留出一线生路。
再看圣人伤势,右臂到脖颈处都被燎破,溃面深且阔,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拨开他僵硬扭曲的臂弯,隐约见得怀间一个承露囊。
缂丝料子,绣艺寻常。
火势凶险,不免燎了几处小洞。
哪里像是什么宝贝的样子?
大火坍折半边大殿,抽去萧偃残朽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短短二三日,他病得连眼都睁不开。
医士们开的方药,他白日吃过,晚间就悉数吐出来,夜里高热不休,时有瘛瘲,呓语延绵,伤口处的敷布换了又换,仍是源源不止的外渗,脓血不净。
医术高明如禾连——尔今可称一声诸夫人了,依旧无计可施,反复施针用药,最为涉险的放血疗法、剔骨之术俱都试过,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