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漆墨黑的大街上匆匆一撞时,马克基本是趴在地上的。虽然加百列一直很没礼貌地喊人家“小熊”,但“罴人”这称呼里总归还有个“人”字,罴人和鼠头人一样,五官附近少毛发、而且有很多人类特有的表情肌。马克的熊头上,长着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乌鸦当时要戴墨镜,因为人类和吸血鬼乍一看挺像,但瞳孔缩放能力差不少,血族的瞳孔在感光的时候是能瞬间缩成针尖大的。墨镜不拦着他看阴间,阳间这边多少还是有点挡光——从他当时的视角看,地上圆头圆脑的生物长着一张小学生的脸,鼻头湿漉漉圆滚滚的,整个就是个儿童剧的特效妆,还挺可爱。而不是现在这个……这个……乌鸦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这只全身长满鬃毛,头差不多顶到了集装箱顶,不得不弓着两尺多宽肩背的……小学生。还泪汪汪的。艾瑞克说他有多高来着?两米“多点”?大哥真能四舍五入啊……驿站长不着边际地想:看来这已经提前花眼的中年碎嘴子绝对不能干财务。乌鸦:“嗨……你好?”小熊不好,并发出了锣鼓一样响亮的抽泣,用带着胸腔共鸣的童声问:“你……你是野怪吗?”乌鸦:“……”好怪,这动静真是太怪了。他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不要像不开化的古人一样大惊小怪”,一边拉下口罩、拉上外衣拉链,把浑身少儿不宜的地方都盖好了,努力地展露了一个可以去拍花子的微笑。“不是呀,”驿站长厚颜无耻道,“我们是实现愿望和梦的小精灵,是熊……罴人乖孩子的好朋友。”全车“小精灵好朋友”的沉默震耳欲聋。茉莉牙疼似的咧嘴,迅猛龙持枪的手抖了抖。加百列却侧身往前一步,隐隐挡在小熊和乌鸦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刚才升起一种想咬乌鸦一口的冲动,并且推己及人,防备起马克的熊嘴。马克……马克并无此意。熊孩子只是没见过世面,被驿站长的发言镇住了才微微张开嘴。他眨巴着圆溜溜的小眼睛,低头看乌鸦,觉得他就像网上那些网红浆果一样漂亮,看起来确实又有礼貌又友好,比他小时候捡的那只野生“流浪浆果”漂亮得多。马克其实很喜欢浆果,但他捡的那只流浪果不能交流。照顾他起居的缺耳叔叔看了,说她是可能从哪里逃出来的,声带做过手术,让他不要养。因为逃过一次的浆果养不长,会想办法再逃,逃不走,就会惊恐交加地死掉。马克不信,可是后来那只小浆果果然一天比一天衰弱,到最后几乎拒绝进食,他和他的朋友才不得不放生了她。但是几天后,环卫工人还是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她的尸体,尸身已经不全了,大概是遇到了地下城喜欢虐杀动物的流浪汉。马克看见眼前的浆果朝他伸出了手,虽然没那么怕了,还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乌鸦笑眯眯的:“要握手吗?握过手就是朋友了。”没等小熊鼓足勇气伸出那只比人头还大的巨爪,乌鸦伸出的手就被人按了下去。加百列冷静地替熊代言:“他看起来不要。”马克:“……”这白毛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太可怕了,肯定是野怪。“那好吧。”乌鸦说,继续拐骗熊,“是真的哦,有一个左耳缺了一角的喵……唔薮猫人,你认识的吧?他托付我把你从坏人那救出来,再想办法把你送到公海、一艘叫‘梦魇’号的海盗船上。”马克愣住了:“你……”“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叫‘马克’,是安东尼先生最小的孩子,‘梦魇’号的船长也是个罴人,叫里昂,是你爸爸的亲戚,对吧?”一车“小精灵好朋友”怀疑人生的目光再次全落在乌鸦身上:你在鬼扯些什么?马克却惊喜交加,一时忘形,地动山摇地朝乌鸦扑了过去:“你认识缺耳……嗷呜!”这倒霉孩子一步没迈出去,就被一只冰冷如霜的手卡住了脖子,仰脖发出一声惨叫。茉莉和艾瑞克同时放下抬起的手。加百列的手指又危险地往上爬了一点,和善地跟熊头小学生商量:“我希望你不要动,好吗?如果能坐下说,就更乖了。”省得他掐个脖子还得垫脚。
马克被他吓坏了,后退一步瘫坐在地,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大团,抱着四肢蹭到了集装箱的角落。原本在角落里的草莓心情复杂地挪开:她觉得小罴人有点可怜,但这可怜的小罴人……团着坐下跟她一边高。“不用怕,他是管纪律的,你老实乖一点,他就不打你。”趁着大棒的恐吓效果没过去,乌鸦适时地给熊孩子递上个甜枣,走过去摸了摸熊头,回头冲加百列眨眨眼,“是吧?”加百列正在擦摸过熊的手,闻言很配合地发动“魅力”,乖巧地冲他笑了一下。被“魅力”扫了个边的马克无意识地跟着露出个傻笑。乌鸦:“……”这把换他笑不出来了。驿站长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感觉小罴人不像看着那么毛茸茸,鬃毛比猪猡人的还硬,是个“毛刺刺”。这时,在“魅力”下镇定了不少的马克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认识缺耳叔叔,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乌鸦顿了顿。此时他撸熊头的左手上多了一道漆黑契约,甲方是一只死在小罴人藏身处不远的缺耳薮猫。然而漆黑契约里只有遗愿,没有灵魂,它随着乌鸦的手,无声无形地从小熊的鬃毛里刷过,没有泛起一点涟漪。在这个世界上,死者们唯一能碰到的,除了黄泉水,大概只有乌鸦了。“他……唔……”乌鸦有点拿不准这庞然大……小学生的心智水平,于是尽可能委婉地说,“他有点着急,先去找你爸爸了。”说完他等着小熊的反应。马克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熊孩子缓缓地把头低下,一直要埋到自己胸口里似的,轻轻地说:“他也死了吗?”乌鸦:“……嗯。”“那我认识的人,是不是都死了?爸爸、哥哥、姐姐……”乌鸦在地下城转了一圈,大概听说了罴人家的情况,据说除了太子,还有个太女,也正被悬赏追捕中:“姐姐也许还……”“姐姐死了。”小罴人斩钉截铁地说,声音闷闷的,“我感觉得到,姐姐已经死了……缺耳叔叔不让我说,可是他们肯定都知道了,所以才会派这么多人来抓我……”乌鸦愣了愣:“你怎么感觉到的?”地下城没有确切的消息。马克艰难地抑制着自己的哭腔:“因为……因为‘秘契’落到我身上了,姐姐一定是死了……呜……”最稳重的艾瑞克也听出了什么,和乌鸦对视了一眼。“我以为,‘秘契’是个秘族秘器?”“好问题。”迈卡维盯着自己的手机,表情着实不怎么好看。此时,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目标踪迹,那辆报废的车明显是偷的,属于一个地面的非法“飞车党”,怕挨罚藏在了地下城。车主吃多了大蒜,这会儿正蹲在拘留所的墙角里傻笑,一句人话也问不出来。而就在这时,迈卡维从自己的渠道收到了一个让他心情变差的消息。他懒得多说,把手机扔给卡弗,仰在躺椅上,不高兴地转圈。“秘族方面传来的消息,相传‘秘契’是一件代表了天蝎洲半兽人制作水平极限的造物,虽然它和其他秘器一样,只能用一次,但由于能寄生人体(秘族),获得某种意义上的能量补给,效果延续时间极长。”卡弗的手指在“寄生”一词上微微停留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不祥的预感,继续往下翻:“秘契签订生效之后,会和秘契主人融为一体,主人会成为它的宿主,同时也共享对所有签订方的监督权和辖制权。宿主死亡后,秘契会随机寄生在其三代内的血亲身上,寄生规律未知。秘契状态与宿主状态息息相关,甚至有可能暂时休眠失效,具体规则未知,但秘契总体效果会随寄生次数增加被削弱,秘契状态只有宿主及各签订方能感觉到。”最后两句语焉不详的描述却看得卡弗脸色也难看了起来,随即,他看到了手下发送的最新消息:泰坦河下游捞到一具罴人尸体,基本确认是安东尼的女儿塔莎。这意味着,他们追丢的那头小熊是罴人教父最后的血脉近亲,“秘契”现在只可能寄生在他身上。他们之前只以为“秘契”在罴人教父某个旧部手上,各方都在抓小熊,是为了“秘契”的线索,或者开启“秘契”的某个关键……因为搜捕小熊的队伍里,还有狮虎狐狸三家的一五仔,能打歪主意,明显是暂时挣脱了“秘契”的限制,所以他们得出“秘契不在正经主人手上,暂时无法开启”的结论,因为信息不全,压根没想到那玩意是寄生物,还会休眠,那小崽子本人就是“秘契”!“得到秘契的线索”和“秘契本契”,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事,如果早知道,哪怕早两个小时……他们对待那个“天赋者杀手”的态度会谨慎得多,根本不可能是这种试探性的交锋!根本不可能让随时可能激活、号令秘族的“秘契”落在恐怖分子手上!“信息来源被人干扰了,”迈卡维沉声说,“看来咱们还没到尾区,人家已经在布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