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小赌场被一齐掀翻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城。除了个别老赌鬼躲在无人处喃喃地骂了几句,老百姓们没有不拍掌叫好的。查抄赌场的消息传来时,仲俊雄正在皮铺里盘账。他痛快地哼了一声:“该!就该把方圆百里的赌坊都给封了!”皮铺掌柜知道他的心病所在,不好随口置评,便搓着手笑道:“少爷就是玩性大了点,小孩儿嘛,长大点就懂事了。”“屁。”仲俊雄轻蔑道,“满打满算,已输掉我十五亩好地了。这样的畜生,给你你要不要?”皮铺掌柜笑了:“得,您家就这么一棵独苗苗,我怎好夺人所爱呢?”仲俊雄刚想笑着踹他一脚,一颗心无端地咯噔一声,提到了嗓子眼。他止住了欲抬的脚,自言自语道:“……那畜生呢?”……说起来,他仿佛是一夜未归了。仲俊雄再无心查账,匆匆地回了家,把家丁四面八方地撒了出去,誓要把那畜生抓回来。就像那掌柜说的,小畜生再坏、再恶,也是这世上唯一一头,绝无仅有了。他坐在堂前,端起茶抿了一口。这茶叶是南亭新下的大叶茶,很是紧俏。他平时还挺爱喝,此时却品不出什么好滋味来。当仲俊雄烦躁地将茶杯连带着盖碗稀里哗啦地扔到桌子上去时,坏消息也随之传来。……仲俊雄霍然站起身来:“你可打听得真了?”小家丁见老爷面色奇臭,尽管跑得呼哧带喘、恨不得把舌头吐出来散散热,此时也连口茶都不敢喝,口干舌燥地答说:“打听清楚了,有人早起倒尿盆的时候看见,大少爷是头一个被衙门拘走的。”仲俊雄愣在了原地,一语不发。小家丁认为这就没事了,打算退下去喝点水,谁想他刚要往外走,就被一声炸雷似的怒吼轰了个满脸懵。仲俊雄怒道:“你要往哪儿躲懒去?带人去,再探消息!拢共抓了多少人、什么罪名,衙门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抓大宝,都给我打听清楚了再回来!”小家丁张了张嘴,心中不大服气。所谓“大宝”者,就是他们家那位大少爷。满家家丁们都不怎么喜欢这位“大宝”。因为此人过于邪性,若是赢了钱,那便是千好万好,能主动凑上来跟他们这些下人打趣讪脸;若是输了钱,哪怕仅仅是跟他打了个照面,都要狠吃一通拳脚辱骂。仲俊雄似有所感,动作极快地丢出了好几枚银稞子:“快,你多找几个人,满院子打听去。谁先打听到准信儿,这些全赏给他!”看到真金白银,小家丁这才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笑:“老爷您别急,小的这就去!”小家丁一溜小跑地离开了,仲俊雄才心乱如麻地卸了力,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家丁并不能理解他的心慌。至于夫人,听了这不大不小的噩耗,虽然也是心急如焚地垂泪,但她并不知道事情原委,还有心思嘀嘀咕咕,念叨大宝运势太差,怎么就偏挑了今天出去胡混。家中唯有仲俊雄一人,像是一屁股坐在了火塘里,烧得他坐卧不宁,却又无从和别人讲起。——他怀疑大宝被抓,别有缘由。仲俊雄的怀疑,全然出于一股虚无缥缈的直觉和心虚。难不成,那寮族人失败了?还招出了自己?仲俊雄坐在太师椅上,清楚地回忆起了与寮族人交往的全过程。他给了那寮族人许多情报,包括太爷常去的南亭山,爱吃的点心铺子,还有常带的随从——一头跑不快的骡子,一只沉默寡言的蔫狗。为了避免和他沾染上更多瓜葛,放他出府后,仲俊雄从此后再未与他再相见,更不知道他何时动手。对了,他还资助给他一笔钱,叫他招揽人手。钱是现钱,不是可查的首饰,更没经过票号的手,就算太爷再精明能干、再手眼通天,也查不到他头上来。人则是寮族人自己招来的。他寻思着,姓闻人的就算要查,也该冲着他来啊。突然对他儿子下手,算怎么个事儿呢?仲俊雄将事情越想越坏时,心绪拧了个个儿,又往好处想了:万一真就是抓赌呢?姓闻人的先前又不是没抓过,抄的还是李阿四的吉祥坊……想到此处,他的脸又铁青了起来。吉祥坊倒了的次日,陈元维便倒了。这实在不能算个好兆头。夫人不能懂得他的惶恐。尽管她拈着手帕,抻着脖子望眼欲穿,可她并不算心急。她想得很是单纯:赌钱,小事而已,按照惯例,交点钱不就能出来了吗?等到日过正午,消息又陆陆续续传了回来。仲俊雄一巴掌拍在了椅子扶手上:“不给赎?凭什么不给赎?”夫人没被这消息惊住,倒是被仲俊雄吓了一大跳。她攥着帕子附和道:“是啊,赌钱要罚,不都是押禁听赎的吗?……难不成要动杖?”家丁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衙门出了告示,说是上次查抄吉祥坊,就是为着彰显太爷禁赌之决心。如今这些人……那个,‘屡教不改,足见恶径难剪、恶根难除’,所以这回进监的,一律不许赎当,要服足一个月役,才能放人。”仲俊雄愣在了原地。想也知道,姓闻人的此举一出,又要赢个满堂彩。许多人家深受赌博的亲人所害所累,如今家中祸源被抓了起来,就算不能在拘役中改过自新,好歹家中也能清净些时日,家里人也不必靡费银两,东奔西跑地凑钱赎人了。夫人急得带了哭腔:“这怎么话儿说的?让大宝去干粗活,他怎么会的呀?他连自己的衣裳都没洗过!”她声音尖锐(),?镞瑓?????[()]?『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正不住地用眼角余光扫向仲俊雄,意在催促他,赶快去找太爷说和说和。“……赎。”仲俊雄被不妙的预感折磨得不轻,起身道,“托人跟太爷递个话,多花点钱就是!”家丁们还没在家里站稳脚跟,就又被撵鸡似的撵了出去。这次回来时,天就擦了黑了。他们立在廊下,又冷又累又饿,但由于带回来的是坏消息,即使心里有火,也不敢发出来,只好低着头,嗫嚅着将消息报了。“不行。”他们说,“衙门说,不能开这个口子。”仲俊雄气势汹汹地杀到廊下,一张沉沉的脸被灯笼一照,显出了十分的阴森可怖:“太爷一点面子都不肯给?”“不是闻人太爷说的,是文师爷说的。我们塞了点钱,见了文师爷。师爷说太爷病了,不见人。”“……病了?”“是呀,病了好几日了,好像还挺厉害。”仲俊雄怔了片刻,冲出了门:“我亲自去见!”家丁们交换了个目光,心里仍觉得老爷这么上蹿下跳,实在是小题大做了。就少爷那个狗脾气,受上几日磋磨,说不准是好事。仲俊雄还是没能去成。
被夹带着雪粒的冷风一吹,他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大晚上杀到官府去,绝不是个谈事的态度,更像是找茬。无法,他只能强自按捺下心头涌动的不安和恐慌,吩咐家丁们,明日趁早采购土仪礼物,再到铺子里选几件上好的皮子。他要到县衙探病。天蒙蒙亮时,仲俊雄便携着礼物,顶风冒雪地站在了衙门前头。他不是醒得早,而是七上八下地悬了一夜的心,压根儿没睡。不多时,他被带入了衙中。在迎客堂中等候了半天后,他没等到那位小太爷,却等来了孙县丞。仲俊雄努力挣出一张笑脸:“听闻太爷身染微恙,在下深觉不安,想来探探病。不知太爷可否方便?”孙县丞上下打量了他,态度挺和善:“太爷病得厉害,不便见客。有什么事儿,您同我讲,也是一样的。”仲俊雄心说你做得了主吗,但面上的笑意堆得更多了。他将手上的礼一应都塞在了孙县丞手里,顺手递过去了沉甸甸的十两银子。孙县丞接下了那些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单单落下了银两:“礼,我能收;钱就不必了吧。”仲俊雄笑得脸都酸了:“这些礼,是给太爷;这钱啊,是孝敬您的。”孙县丞笑了一声:“不容易啊,我还能得着孝敬?”仲俊雄听他这话含怨拈酸,心下一喜:“这段时日,太爷独揽大权,苦了您了。”“不苦。”孙县丞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南亭县好,南亭百姓好,我怎么会苦?”仲俊雄见他隐隐露()了话头,忙接了上去:“是是,太爷和县丞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咱们南亭好,就像昨日抓赌,也是为南亭除了一害啊。”孙县丞抿嘴一笑:“仲老板这话说的。这么骂自己儿子,不大好吧。”仲俊雄心中一亮。他不怕他挑明,就怕他装傻。仲俊雄把双手搭在膝上,把脑袋服帖地低了下去:“还请县丞体谅。”他听到孙县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几日前,征饷令发到南亭来了。”孙县丞悠悠道,“哎,今年的赋税刚交上去,摊派的军饷又来了,咱们这几个边陲小县的老百姓啊啊,想过点顺心如意的好日子,怎么就这么难?”仲俊雄不是傻瓜,很快明白了过来。他疑忌又认同地一点头:“可不,军里的饷,年底的粮,正是拖不得的。这得要多少银钱?”孙县丞探出了一个巴掌,痛快道:“南亭被摊派了五百两。”仲俊雄脸色一变,仿佛凌空挨了个耳刮子。他不想笑,也得强笑:“可真是……够多的。太爷不是和那裴将军相熟吗?”“相熟自是熟的。可公归公,私归私啊。”“哎,难啊。”“谁说不是呢?”孙县丞摇头晃脑地叹息道,“太爷说要与民休息,藏富于民,真是难啊。”仲俊雄进一步听懂了他的意思:这笔钱落在了他仲俊雄头上,还不许他向管辖的百姓要钱。这就是敲诈!这实在是一笔巨款,等同于在他身上割肉了。仲俊雄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国泰搞不好真的只是倒霉,恰在这时候被人抓了。说不准干上一个月苦役,人就放出来了呢?可他转念一想,这事不对。若是孙县丞只管他要些银两花花,那还好说。他不仅把自己的儿子单拎出来,还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是五百两银子,那就是有意拿儿子威胁他了。想明白这一点后,仲俊雄心知自己没资格同官府置气,哪怕不心平气和,也得装出个心平气和来:“没问题,包在老弟身上了。”孙县丞:“哟,这怎么好意思呢?”仲俊雄被一股恶气顶在了喉咙口,站起了身来,依旧是笑:“您不用同我客气了。为南亭解忧,是我应该做的啊。”仲俊雄甩着两手,如风如火地走了,走出了披荆斩棘的架势。等客人走了,华容端着一方茶盘子从屏风后转出来,轻手俐脚地收拾了仲俊雄没有动上一口的茶杯,并落落大方地对着孙县丞展颜一笑。孙县丞打了个激灵。这小子最近越来越像鬼了,走路时半点动静都没有,哪里都有他。但孙县丞不敢抱怨。在他忙成陀螺的时候,太爷已经将南亭上下治理成了铁桶一座。就连县衙,也四处遍布着他的耳目了。孙县丞从不得不服,到了如今的心悦诚服。还有什么好说的?跟着他干吧。……仲俊雄从账上提了五百两银子来,满怀怨愤地到衙门赎人。孙县丞收了钱,谢过了他对南亭的诚心贡献后,便没了踪影。仲俊雄回家等了半日,没等到儿子,又心神不宁地找上了县衙。接待他的是斯斯文文的文师爷。文师爷捧着个手炉,满面春风:“您找县丞大人啊?他去清源了,咱们今年的税缴得早,饷也收得最快,太爷今年若是不得一个‘卓异’的评价,谁也不答应呀。”仲俊雄挑不出这话的错处,只能按捺着满肚子邪火,道:“事情……如何?”“什么事情?”文师爷一眨眼睛:“您也知道了?”仲俊雄顿感不妙。文师爷不管他瞬间铁青了的面色,叽叽喳喳地诉起苦来:“南亭学院的澄雪堂,这两日居然被雪压塌了一角屋顶。书院索性将全院屋墙都查修一遍,报到衙里来,说修缮之事,林林总总加起来,要耗费二百两银子呢。”“士子之事,乃上上大事,事关大虞将来。眼瞅着乡试又要来了。您说说,这一时间叫我们上哪儿筹措银两去啊?”!骑鲸南去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