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无梦的睡眠中,向云来变成了幼年的自己。他非常小,肉手肉脚,被一个人抱着。他们在寒冷的雪天里穿行,他听见那个人温柔的笑声,指点着:这是雪,这是小鹿,这是小狐狸……他辨认不清这些东西。所有语言和画面,只是像拓印一样留在脑海中而已。他抬起头看那个人,那个人便教他:喊妈妈,我是妈妈。向云来还不懂得说话。他伸出手,去触碰母亲的脸颊。在碰到的瞬间,他忽然涌出眼泪。妈妈,很痛,我很痛。母亲吻他的额头,用力抱紧他。雪片在苍白的天空里翻飞,它们濡湿了母亲的头发。黑色的长发潦草地束在脑后,女人有一张平凡的脸,眼睛跟向云来很像,即便注视向云来时充满温柔和爱意,但眉眼总是紧绷着,无法舒展。他开始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剧痛从头脑深处炸裂,沿着神经线一路急蹿,控制他的全身。这不是单靠撒娇就能消除的痛。后悔吗?你后悔为了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人牺牲这么多吗?没有后悔,我并不后悔。向云来牵着母亲的手,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心里话:我只是很想你,你很久没有抱过我了。他把脸贴在母亲的手心里哭出声,随即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婴儿。他和现实中的他一样年纪,他的手比眼前女人的更大,他可以紧紧握住它们。你总是在我的海域里,对吗?是的,我永远陪着你。向云来透过泪眼看母亲。罗清晨,他的妈妈,他只记得她的名字和样貌,此外连一张罗清晨的照片都没有。六岁时母亲离开,与父亲一同在车祸中丧生。向云来被人从幼儿园接走,几日辗转,最后来到向榕家中。他已经想不起来是谁把他带走,又是谁带着他一路坐车奔波。他只能在记忆的最深处保存父母的模样。按道理说,幼年的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化的。但向云来完全没有。即便父亲的印象模糊了,但罗清晨总是清晰的。她始终停留在他的深层海域中,保持着向云来记忆里年轻的模样--虽然总是忧心忡忡,满是焦虑。向云来有时候会想,母亲在担忧什么呢?他在舅舅和舅妈的争执中得知,父母并没有结婚,母亲生下向云来之后,与父亲的关系变得十分恶劣。这也是父亲很少在向云来跟前露面的原因。车祸那天,罗清晨去找那个男人要钱,之后两个人乘坐的车辆都坠下了山崖。他们猜测,是罗清晨提出的数额太大,男人不接受,两个人在车里争抢方向盘,最后坠落。他们也从不避讳,总是在向云来面前讨论这些事情。他们每说一次,向云来就羞愧一次。“要不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样的指责,总是寻常地从舅舅夫妻俩口中吐出。向云来只能低头承受,他没法反驳,也什么都做不了。向云来从来没在自己的海域中问过罗清晨这些问题。他知道那是他在海域里制造的幻象,并非真正的罗清晨。幻象无法解答他的困惑。但这一次太痛了,他所有的理性限制全数退让,长久的不解和屈辱让他开口:“你是怎么出事的?”他和罗清晨站在冬季积雪的山坡上。这里的景象跟隋郁的海域很相似,但向云来无暇细想。罗清晨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向云来:“生下我你很后悔吗?”罗清晨斩钉截铁:“从来没有。”向云来:“你跟我爸……你跟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他越说越快,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他现在完全不是一个足以为朋友解决难题的可靠伙伴,也不再是向榕值得信任的哥哥,他变成了罗清晨的孩子,孱弱的、怨愤的,对眼前的女人怀着爱也怀着怨。“我这么多年真的过得很辛苦……我没被什么人爱过,但我要去照顾别的人,我不知道跟谁学,我就自己琢磨,我看书、看电视,我模仿一个好的‘哥哥’应该怎么做。我要为向榕负责任,我要好好把她带大……可是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妈妈?“我必须依靠别人才能在王都区落脚和立足,可是那个人他根本……我从来都没理解过他,他也完全不在意我。王都区很好。王都区一点也不好。我讨厌这里,可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我不讨厌这里……我有朋友,我现在还有喜欢的人……可是妈妈,妈妈……很累,我很累。我现在很痛。我一直都很痛……”因为开始哭泣,他变得语无伦次。情绪的波动太强烈了,已经超出了他现在能承受的阈值。向云来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窒息般的感觉令他不得不大口喘气,终于猛地睁开了眼。在飘絮一般破碎的意识缓慢凝聚的时间里,他只记得罗清晨在最后捧着自己的脸,毫不犹豫、绝无迟疑地说:“小云,我和你爸爸彼此相爱,你的诞生是我们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事。”向云来茫然地睁大眼睛。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眼泪从眼角流下。但他坐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退潮般远离。他不觉得高兴或幸福,也不觉得难过和忧愁,脑中一片雾茫茫的空白。各种仪器连接他的身体,他起身十分困难,浑身的关节都酸痛麻木,而且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又沉重地躺倒了。最令他不舒服的,是束缚在脖子和左手手腕上的两个铁灰色抑制环。在哨兵向导开始从事社会活动的时候,普通人类对他们充满畏惧。人们确信哨兵和向导可以驱使看不见的“怪物”去伤害别人,因此每一个哨兵和向导,在成年后都必须佩戴刻有编码的抑制环。抑制环会不断发出微弱的电流刺激他们的神经,这让他们很难持续地集中注意力。但抑制环已经废弃很久了。在特殊人类的人权问题上,为了和国际接轨,特管委废弃了许多限制特殊人类生活、工作的规定,其中就包括抑制环。束缚向云来脖子的抑制环甚至还有一根链子接在墙上。他低头看手腕上的抑制环,编码以h开头。这是特管委专用的、限制极危险罪犯的最高级别抑制环。向云来不知道自己现在毫无情绪的状态是否也跟抑制环相关。他先看见隋郁冲进病房,随后是医生和护士,紧随他们之后的是大哭的向榕。病房里一片忙乱。向云来只能捡自己听清楚的去吸收。他的听力和语言能力也似乎被削弱了,一句话要听两三次才能听进去,说话更是异常吃力。总之,他被救出来之后,持续昏迷了一周。折断的手臂和手指都已经手术接上,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只有一些皮外伤,并无任何致命伤口。至于海域的问题,这是二六七医院的医生无法解答的。他们让他等一等危机办的精神调剂师,秦戈正在赶来途中。
他们说了许多,问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医生还指指向榕和隋郁:你记得他们是谁吗?向云来点头。向榕咬着嘴唇,眼泪像串珠一样往下滚。隋郁则紧握他的手,紧得向云来都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了。他意识到,在自己昏迷时,一直牵着他手的人应该就是隋郁。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大小,还有熟悉的、无法停止的颤抖。隋郁不仅牵着他的手,还会在病床边上跟他说话。讲得最多的是“对不起”。向云来不知道隋郁为什么道歉,而且也不想知道。他什么都不想问,不想回答,不想思考。“他需要休息。”医生说,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隋郁非常固执,想要陪在向云来身边。医生厉声训斥他,他一步三回头。守了一周,他憔悴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深陷,眼圈青黑,胡子不刮衣服不换,身上还是在王都区那一套,因为救人和下地,变得又破又脏。“我就在外面,你放心。”隋郁说,“有事就叫我。”向云来躺着回答:“好的。”他不会呼唤隋郁的。他很确定这一点。再次抬起手看抑制环,他心想,也许是这个玩意儿在作怪吧。看到隋郁时,他心里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随即死水般沉寂。“隋郁是我喜欢的人”,他头脑里掠过这一句话,像一行被别人输入的字幕。除此之外,没有激动,没有依恋,没有靠近隋郁的冲动。什么都没有。在二六七医院的院子里,隋郁等到了赶来的秦戈。隋郁脸上没有了面对向云来的喜悦和激动,他不停地抽烟,脚下满是烟屁股,看到秦戈走过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脸上表情丝毫未变,沉默而阴森。“我说对了吗?”秦戈说,“他面对你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对不对?”隋郁把抽了一半的烟丢在草坪上,烟头点燃了草,但很快因为昨夜降雨带来的水分而熄灭。“不是抑制环的问题?”隋郁问。“不是。”秦戈肯定地回答,“抑制环只会限制我们的精神力,不会压抑和消除我们的情绪。向云来变成这样,和阿波罗还有他过度使用自己的能力有关。就像这个烟头一样,他可以激动,可以悲伤,但是他调动不了自己的情绪,很快就会熄灭。”因为消瘦和疲累,隋郁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瞪着秦戈,满是困兽的焦灼:“你可以治好他,对不对?”秦戈是在王都区外头接触到向云来的。从各处涌来的人,为了救援王都区不惜任何代价。道路中断了,就用梯子和木头搭桥,把卡车和货车开进沟里形成通路;没有机械挖掘废墟,就手脚并用去救人;精神体在王都区的地上和地下穿梭,数不清的特殊人类、各个种族,全都赶到了这里。隋郁背着向云来跨过两辆卡车,正好遇到了秦戈和新希望学院的师生。有过相关经验的老师立刻跟危机办、特管委的人联合起来,指挥学生分工合作。秦戈原本也想加入救援,但他一看向云来的状态,立刻知道不妙。两人把向云来送上二六七的救护车,一边急救一边往医院赶。“我治不好。”秦戈说,“向云来的复刻能力被阿波罗加强了。我进入他的海域,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海域景象。不了解他海域的损毁情况,我不能够给他任何建议。”隋郁:“……损毁?”秦戈:“他的海域必然损毁。没有人能在释放了这么强烈的精神力之后,还能维持海域的正常运作。你想象成被超强台风卷过的城市就行。现在的关键是,我不确定他的损毁程度。”隋郁:“他能认出我,也记得向榕。他能听清楚我们的话,也可以回答问题,他只是……他只是不再……不再……”他不再用欢喜的、开怀的、炽热的目光看自己了。隋郁说不出这句话。他不再爱我了。不再关注我了。这对隋郁而言简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刑罚。秦戈:“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向云来,但他现在不在国内,也无法回来。”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冷酷,他补充道,“不过你也要记住,我们的海域是可以自我修复的。再给向云来多一点儿时间吧。他现在看到你们没有反应,说明影响还没有消去,他还需要调整自己。”隋郁却仿佛没有听进去。秦戈要去看向云来,隋郁没有跟上。他怔怔站在原地,忽然说:“我有办法。”秦戈立刻回头:“什么?”“持有和研究阿波罗的人,一定知道怎么解除它的影响。”隋郁说,“我去找他们。”秦戈拉住了他:“等等,你知道谁持有和研究阿波罗?”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中,向云来爆发的能力不仅让他本人暴露了,也让“阿波罗”这个已经消失很久的违禁药物,重新回到危机办和特管委的视野中。夏春声称知道阿波罗来历的只有向云来,线索暂时中断。此时隋郁说的话让秦戈不能不在意:“是什么人?你认识?……你不在国内生活,你认识的人,是你们家……”隋郁挣脱了他的手:“我回来再告诉你。我回来之后一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们。”即便秦戈早就提醒过他,向云来的海域损毁之后可能会出现很多异状,但真正看见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向云来,隋郁还是狠狠吃了一惊。如果秦戈不能帮助向云来,向云来能依赖的就只有他了--或者说,能依赖的,就只有清楚阿波罗用途的隋司了。“我很快就回来。”想到了办法,隋郁干瘦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喜悦,“这个人一定能让向云来恢复正常。”他匆匆朝医院门口跑去,因为跑得太急,趔趄着差点栽倒。这一周他没睡好,也没休息好,此时此刻却精神振奋。但秦戈之后没再见到他。直到一个月后,向云来佩戴着抑制环,在特管委的监视下离开医院,他们也没再见过隋郁。隋郁消失了。(地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