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祯进宫,一路上便听说了连日大雪致使陕州境外的官道上山崩路断之事。 今晨,陕州刺史快马加鞭上了一道请京都派遣官员前往开路赈灾的折子。 陕州地势险要,又与京都南北沟通,岁寒大雪,民不聊生,阻塞了交通要塞,朝廷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只是派遣何人前往救灾却是个问题。 宣政殿内百官议论纷纷。 这救灾是个苦差不说,一去必是十天半月不能回京,今日已是腊月十九,临近年关,谁愿意舍下阖家团圆去那苦寒之地? 有人提议太子前去,太子是储君,亲自前往必能安抚民心。 也有人提议怀王前往,怀王为圣上次子,年少力壮,正是历练之机。 无论百官如何争辩,此刻李祯内心仍然一片寂静。 因为他知道,在太子与他之间,父皇永远都只会做出一个选择。 果然,正是百官各抒己见,莫衷一是之时大殿之上传来皇帝沉如隆钟的声音。 “朕以为,可派怀王与工部尚书同去,此前进攻霍邑,太子旧伤未愈,不宜远行……景玄之意如何?” 意料之中的事,李祯面色无波,接旨:“臣领命,必不负所托。” 他并不是就不愿意走这一趟,只是皇帝的态度终究令他心寒,霍邑之战,他分明也有伤在身。 当朝散后,宫门外,尹来福忙为二爷送上披风。 李祯抬手一挡,不要,寒风中抬头望着宫墙上堆积的霜雪,默默出了一口浊气。 后头传来簌簌的踏雪声音,是太子正坐着十六人抬的软垫肩舆浩浩荡荡往这头过来。 李祯退避让行至一侧。 “陕州山高路远,二弟此行可要小心。” “谢太子爷关怀。” 李禅在肩舆之上,自上而下地打量着立于路旁的年轻男子。 他正垂首行礼,谦卑恭敬的姿态,但骨子里是掩盖不住的凛然气势。 这是他的二弟,相差七岁,一母所生的弟弟。 他看他,却觉得像是只无时无刻蛰伏在身旁伺机而动的豺狼。 李禅缓缓转动着手中的扳指,轻声道:“徐贵妃近来风寒侵体,卧床多日,二弟即将远行,合该前去探望。” “是,多谢太子爷提醒。” 一行队伍又往东宫的方向浩浩荡荡地离去。 李祯心中冷笑,太子这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呢。 虽是一母所生,但你李祯自小养在徐贵妃膝下,与那承教于中宫元后的嫡长子自然不同。 来福也知道二爷此刻不快,所以并不敢出言打扰,只是默默地跟在二爷身后往徐贵妃所住的含英殿去。 “尹来福。” “奴才在,二爷吩咐。” “你速回府收拾行李车马,我看望贵妃后便出宫,通知工部尚书等人于光化门外汇合,灾情险象一刻不得耽误,即刻整顿人马前往陕州。” “是!” — 岁岁能拖着病躯下地洗衣已是三日之后,得知二爷去了陕州救灾,她很是不安。 二爷早不远行晚不远行,怎么就偏偏在她偷摸去了前院,还留宿一夜,疑似乘宠之后远行呢?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 这天,前院副总管全大德让人传话,说是经他查办,抓住了前院里一个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子东西的小太监。 正要处罚三十大板然后赶到京郊的庄子上去,叫了满府的奴才都去观刑,以儆效尤。 那样血腥的场面,除了好事八卦的,大概没几个人是真正想去看的。 岁岁正洗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几个婢女议论的声音。 “听说前院的小柱子被打三十大板不是因为偷了东西,而是他自己借着在前院上夜的便利,偷偷放了一个想勾引王爷的婢女进去,全公公为避府中流言,这才谎称是小柱子手脚不干净。” “是嘛!那个想勾引王爷的小贱人是谁?怎么单单杖责小柱子,不见处罚那个婢女?” “谁知道呢!说不准还真让王爷瞧上了那个魅惑主上的小贱人……” 岁岁脑中一道轰鸣,抛下手中的湿衣裳就跑了出去。 角门里此刻挤满了前来观刑的太监婢女。 雪落纷纷,长板凳上,小柱子已被打得昏昏沉沉,意识游离,臀部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二十一!” “二十二!” “……” 行刑的太监每重重落下一杖,雪地里便溅下一颗颗鲜红刺目的血珠。 “你们都瞧好了,这就是不安分守己的下场!” 前院一等侍女扶风监刑,她正安然地站在屋檐下,风雪吹不到的地方。 岁岁听到这话,疯了似的推开人群,那笞杖皮肉而发出的一声声闷响犹如恶煞环绕在她四周。 不知是谁伸出一只脚绊倒了她,岁岁狠狠地摔在雪地里,透过重重人影,却对上了小柱子几乎涣散的双眼。 岁岁再也不能爬起来,因为小柱子撑着一口气在对她拼命地摇头。 不要过来,不能过来。 这是小柱子闭眼前用尽全力用口型对岁岁说的话。 无声的呼喊全都淹没在森冷刺骨的寒风之中。 — 正月初三,辞去旧岁迎新春,京城怀王府内却是没有太多喜悦的气氛。 陕州传来消息,赈灾队伍在回京路上突遇山崩地陷,一行人被流石冲散。 怀王为救过路的百姓,以身挡石,摔下悬崖,如今尚不知伤势如何。 府中人皆愁眉不展。 夜深,岁岁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来到一处小院。 这里许久无人打理,门前的积雪快要堆到小腿那么深。 小柱子受刑之后之后本要送出府去,只是如今王爷久久不归,府中人心惶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他暂时安置在这里。 每日只给一顿吃食,伤口处皮开肉绽也不给医治上药,便是想活生生将人拖死。 岁岁从怀里掏出用自己的体温暖着的馒头递给小柱子,一滴热泪砸在他的指尖。 “对不起……” 女孩轻轻颤抖的肩膀和压抑的哭声,深夜里,如同被霜雪砸落的断翅蝴蝶。 小柱子忍着腿上的伤痛,撑起上身朝岁岁咧开嘴笑。 “好姐姐,这几日你都哭多少遍了?我这不还没死嘛,你天天来给我送吃的、送药,我好着呢!” “再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从帮你翻窗进王爷卧室那刻起我就想到了现在的结果……岁岁,我不后悔,真的,赌赢了咱们荣华富贵,赌输了我一个人受罪就够了……” “还没输。” 小柱子愣住,望着突然抬头的女孩。 “你说什么?” 岁岁坚定地看着小柱子,双眸通红却透着一股狠劲,“我说,我们还没有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