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莺该忍的,不忍又能如何,可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过两天他气消了就好了,难不成再出走一回?路线上回早让他研究了个通彻,别说会不会被追上,光是豆儿年纪小小,便不能跟着奔波的。可理智归理智,人总有冲动的时候,她也不例外。
喉咙一阵低沉的轰鸣,像小兽的呜咽,她将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手心,忽地拔身而起,手心杵下,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桌上挺起,瞬间便沿着桌边滑落到地上。紧接着她挥出手,朝着那人就是“啪”的一声,清脆通透,脆得仿佛玉石击打。可绿莺却觉得这声音像是从前卖冰糖葫芦时的摔糖——拈起挂满稀浆的冰糖葫芦,一把举高,猛地一下往铁皮案板摔去,“啪”一声巨响,然后将粘在案板上的冰糖葫芦整串揭起,赫然一大片冰花,如鸡冠般立在糖葫芦顶端,这便是摔糖了。
她赏了冯元一巴掌,冯元哪能甘于人后,电光火石间,可能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本能地甩手回赠了她一巴掌。
屋子死寂。两人如雕像,只有心内斗转不停。四目相对,风起云涌。
绿莺左侧腮帮子肿了一层,但她却并不觉得疼,当一样感觉更强烈时相对弱势的就很难感觉得到,此时心里的羞愤占了上风,□□拍打的疼痛可以忽略不计。关于那巴掌,此时她的想法很复杂。说不后悔,可确实是有点冲动了。说后悔,其实也没有,起码没有冲动到不计后果,她不认为一个巴掌就能让他要了自己的命。
而冯元呢,刚才绿莺窜下来时他没有防备,重心也没有扎在脚底板上,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忽然被那一连串的动作给冲撞着退了两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站稳当,眼前一乱,就看她挥舞着爪子给了自己一下。刚才被抽时脸红了红,片刻功夫黝黑的脸膛就恢复原样了,绿莺的嫩爪子还伤不到他。可面子上被碾压了,除了幼时进学时被先生打手板,这辈子都没被抽过脸,她是头一个敢捋虎须的,这要是在当年的战场上,他能生撕了对方。
说起今晚的酒,因着这几日的心烦事,倒是多喝了些,他酒量一直浅。喝过酒,再加上身旁的美人香,他被熏得晕晕乎乎的,在这书房的当口兴致就来了,倒是有些失体统了。这一番上天入地的瞎折腾,他早歇了那个心思,想起刚才与她的那番逗扯,顿觉脸红耳热,这个年纪怎么还胡闹上了,简直有违他一贯来的循规蹈矩。
果然人总说酒是猫尿呢,可不能饮过量,迷失心智不说,做过甚么也容易忘。官场最忌糊里糊涂,今后可要更加警醒才是,出门在外最多小酌两杯,谁劝也不好使,否则把不住嘴门说些不该说的,徒落人把柄。
扯远了,这时候该治这该死的疯猫才是。
冯元冷哼一声,刷地撩起衣摆旋身坐在圈椅里,于咫尺外斜瞥着她的脸:“莫要不识抬举,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莫要忘了自己是个甚么玩意,以为是爷的正房妻子?以为自己能在冯府耀武扬威横着走了?爷可没惯着你这臭毛病!呵,以前还服服帖帖的,爷给你几天笑脸,宠你两天就蹬鼻子上脸了?”
“别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就敢动手让爷吃巴掌,真是活腻歪了,再手贱就剁了你那双爪子!”虽说不疼,但被女人扇了,整张脸从里到外透着火辣辣,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女人简直可恶!
见绿莺木怔怔地呆立着,一脸浑浑噩噩的模样,他心一慌,可别是打坏了罢,刚才那巴掌也没用多大力啊,再一瞧那双跟李子一样红的眼皮,眼眶里貌似还含着水,起起伏伏透着光,一侧脸颊也跟絮了棉花似的膨起来,冯元心弦一颤,疼了一瞬。可紧接着眼珠一滚,对上了她那双能气死人的眼睛,从里头流露出的是不服、愤恨、桀骜、鄙夷,他大怒。好个不识好歹的,这是要翻天?
绿莺嘴巴似蚌壳,抿成了一条线,紧紧攥着手心,目光穿过身前的昏黄灯光投落到地上,兀自隐忍着。她不想去看他,从那双瞳孔里,只能看到自己在他眼里是多么渺小和轻微,何必自取其辱。她感觉小腿发软,浑身轻飘飘的,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那么得不真实,似幻非幻,刚才她跟冯元动手,可能只是幻象罢,毕竟她是绝不可能敢打他的,他甚么身份,她又是甚么地位,哪能不知呢?
以为是梦,不过是想逃避罢了,可哪里容许她躲呢,做了就要承担。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绝不是梦。脚底很实,眼睛很辣,还能闻到屋中丝绒炭燃后的淡香,冯元开开阖阖的嘴角,话声也很清晰,却刺耳尖利:“你倒是给爷说说,今儿这发的甚么疯,是让恶鬼上身了?简直疯得不成样子,要说不出来个一二三,板子是吃定了!”
冯元是越想越气,这阵子就没过上过好日子。微黑的脸随着喘息又渐渐红了膛,声也乍然大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摁下个葫芦起来个瓢,你们一个个的,都要翻天了?佟素娘发疯,你也开始不消停了?跟珠子似的都连成串儿了?是巴不得气死我罢?”
他说话时,发现绿莺嘴巴蠕动了下,似是咕哝了一声甚么话,听不清说的啥。他气得狠狠砸了下椅子扶手,微恼道:“跟鬼说话呢?叽叽咕咕个甚么?”
绿莺暗哼,撇了撇嘴角,木着脸:“我说你不是个男人。”
“放肆,跟谁我我呢,没规没矩的。”冯元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注意到她连“妾身”这样的谦称都不唤了,轻叱了一句。可话刚一落地,忽地脸色一变,微红的面膛瞬时像染了墨汁,黑阴阴的骇人。他眯起眼睛,看向她,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缓缓顿道:“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绿莺看着他脸上咬肌像浪一样滚动,心底颤了颤,仍是大着胆子开口重复:“我说你冯元不是个男人!”
话还未完全落下,冯元霍然弹起,椅腿往后刮了半寸,响起刺耳的滋滋声。他闪电般伸出右手,五指大张,像网一样掐住她的双颊。老虎屁股摸不得,同样对男人也说不得这一句,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是太监?冯元满头满脸都是恼怒,汗毛炸了,眉峰一抖一抖,脖颈青筋沟沟壑壑,一句话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倒是敢说,爷哪里不是男人了,夜里是谁死去活来哭着求饶的?玲珑院里日日没脸没皮鬼哭狼嚎的是谁?”
绿莺被他捏住腮帮子,那五指收得极紧,似没有肉的骨棒,又像是刺穿犯人肩胛骨的五爪锁链。她嘴巴里两侧腔肉被迫聚拢,将两排牙齿一上一下天南地北地隔着,唇瓣分离,相聚甚远,整张嘴成了竖着的长条状,像湖面嘬着嘴嗷嗷待哺的鲤鱼。呵呵,她与鲤鱼也没甚么不一样,全是玩物罢了。
果然说日久才能见人心,他也不过尔尔,以前全是幻象。即便她最卑微,他又好到哪里去!
甚么隐忍,甚么苟且,甚么礼教,甚么男尊女卑,统统都见鬼去罢。她是人!有血有肉,知道疼知道难受!她想有尊严地活着,不是只有一具皮囊的行尸走肉!绿莺从来没有觉得有一天她能是这么勇敢,活得这么肆意,反抗得这么彻底。她像个战神,娇小的身躯,却以万夫莫开的气势仰望着他:“老爷若是有气,大可以发出来,是打是罚也有个影儿,这么阴暗地报复我,就本事了?这根本不是男人干的事儿,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光明磊落,沉稳可依靠,原来都是我错看了,你不过是个龌龊卑鄙的小人!”
冯元脸上抖动得厉害,眼里黑沉一片,扶手被他捏地咯吱响,胸背挺起,肩臂鼓涨,积满了老虎即将撕碎猎物的力量,却并没有马上发作。他压抑着急欲喷薄的怒气,不动声色地反问:“哦?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卑鄙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好意思做,我却不好意思说。”昨晚,还有今天,若不是他借题发挥报复于她,一个人变化怎么可能这么大,自从两人和好,闺房上他虽不是温柔如水,但也绝不会抵死折磨。她承认,他对她是有喜欢,可这喜欢也许仅仅像对待一只圈养的鸟儿、一件漂亮的衣裳,或是他拇指间常常把玩的那块扳指,要不然哪能这般欺辱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