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应该说锦玥太子——目光怜悯地看着他,语气变回了青念最熟悉的轻柔腔调:“念儿,你的好奇心,为何总是如此之重,我还以为我们能体面地告别。”他的唇角甚至还挂着一抹浅笑。青念忽然扭过头,看了眼那些重新站起来,且将法器对准他的黑袍人;又回过头,将手中的剑用力砸向眼前的人,愤愤道:“闭嘴!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你这妖孽,化作我哥哥的样子,究竟是何居心?!”那剑砸到一半,便无力维持“剑”的样子,变回一团青焰,照着锦玥太子的脸砸去,但在靠近锦玥太子的过程中,青焰被墨色侵蚀,慢慢变成一团玄火,最后竟乖乖落到锦玥太子手里。锦玥将这团玄火握在手中打量了两眼,手一甩,也将之捏成了一把剑,一把比之青念搓就的真实太多,真实得仿佛那本就是神兵的玄炎神剑。他屈指弹了一下剑身,微笑着对青念道:“念儿,你既也修习了《涅槃》,我便教你最后一……”“你算老几?”青念猛地打断他,“把哥哥还给我!”锦玥道:“念儿,你看着我说。”青念看着他:“你把我哥哥还回来。”锦玥轻轻叹息了一声。随后迈步,一步一步地走向青念。青念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下意识地往后退去,直到撞上一个黑袍人,身上的法衣将那黑袍人震飞,发出的动静惊醒了他,才止住脚步,定定看着锦玥。锦玥已然行至他身前,并没有靠得太近,只在青念停下之后抬起了手中的剑,剑光刺痛了青念的眼睛,让他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见对方已经将剑收了回去,他倒是没有受伤,只右臂的袖子断了一截,被破布似的扔在地面。青念垂眸看着那一截破布。“念儿,事已至此,你还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么?”锦玥道,“我赠你的这件法宝,便是对上实力远在你之上的仙人,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将之损毁,能让它毫无反抗之心的人是谁,还要我特意提醒你么?”是啊,这件法衣的主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青念虽然能自由地穿上脱下,却也不可能做到如此轻松地将之损毁,唯有其真正的主人,元神相契的主人,才能单方面地折毁它。唯有锦玥太子。法宝认主,元神相契,能这样信手斩下其袖子的,无论是元神还是肉身,都无一点作假的可能。可是……青念抬眸看着他。眼前这张容颜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破壳后第一眼就看到的,看了将近千年,连笑容都分毫未改的容颜。他仍旧这样微笑着。就像他曾微笑着轻点了下刚破壳的懵懂幼鸟,温柔地叫他“小青念”;就像他曾在无数个小胖鸟噩梦缠身的深夜,轻声哄他入眠;就像小胖鸟每次偷偷从他袖子里钻出来,都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他垂下眼眸,微笑地看着他……就像那年,小胖鸟爱上了爬树,总要用刚学会的人形爬到树尖尖上去,他不愿拦他,却又不放心他,便干脆坐到梧桐树下,一边处理宫务,一边关注着他。大多时候,只要小胖鸟一低头,就能看到他哥哥温柔而专注地凝视着他,也有一些时候,玩尽兴了的小胖鸟想跟哥哥分享喜悦,却见他哥心神都被手里的册子勾走了,一向霸道的小胖鸟哪受得了这个,当即折下一片叶子,照着他哥的脑袋便丢了下去。然他哥只是随意抬手,便轻轻松松地将之接下,握着册子的手负至身后,抬头无奈地看向他。小胖鸟瞧着他手里的自己丢下去的叶子,抱着树杈想了想,问他:“哥哥,要是我跌下去了,你会接住我吗?”锦玥太子失笑:“说什么傻话。”小胖鸟道:“哥哥傻,我不傻!”锦玥太子道:“笨蛋。”小胖鸟不开心了,鼓着脸道:“你就说会不会来接我!”锦玥太子便又笑了。他道:“会。”他仍旧那样笑着。就好像这一路的欺骗从不存在,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不过是跟幼时一样做了个噩梦,等梦醒了,他仍旧睡在太子宫中,睡在梧桐树上,一低眸就能看到想见的人,他还是他,太子哥哥也还是那个会一手执着书册,微笑地看着他的太子哥哥。可是……“为什么?”青念眼眶赤红,大声质问道,“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将他带来这里?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杀他?明明他们也只是几十年没有好好说过话,明明是他一直在躲自己,明明昨晚还好好的,他突然肯见自己了,还说要满足自己外出游历的愿望……对啊,他怎么就突然松口了?所以,哥哥也是被迫的对不对?哥哥被人威胁了对不对?还是说,这一切其实是哥哥设下的考验,只有他通过考验,才能真正外出游历?他如今揭穿了哥哥的身份,肯定通过了哥哥的考验,哥哥总该带他离开了吧?他不喜欢哥哥现在给他的感觉,也不喜欢这个什么魔渊,他想……他想破了头,想得头痛,还没想明白,就听到锦玥太子用一种怜悯的语气回答他:“因为天煞之体,是你啊。”“……”锦玥的眼眸映出青念空白的神态,他却没有给青念冷静下来的机会,叹息道:“你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天煞之体,只要你活在这世上一日,仙羽宫就要多蛰伏一日,我也要费尽心思地隐藏你的命格,不让其他人发现你身上的异样,更不能让你影响到无辜之人的命运,可是念儿,我也会累。”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你要杀了我?你从前对我那么好,你对我那么好!都是假的吗?”青念道。“若是假的,我何必大费周章地将你藏起来,一藏就是一千年,你知道这一千年,我的法力倒退到何种程度了么?念儿,你若是不死,我就要死了。”锦玥道,“我原以为只要是为了你,我是不怕死的,可一想到如果我死了,你便会被其他的谁得到,我就觉得,还不如让你死了。”青念瞪大眼睛,像看什么陌生人一样看着他。锦玥温柔地注视着他,像从前很多次一样诱哄道:“念儿这一世的命格不好,只要活着就会让身边的人不幸,自己也要受罪,不若死了干脆,等念儿死了,哥哥就将你的魂魄送到冥府,亲眼看着你轮回,等你转世了,哥哥再将你带走,这样我们就能永永远远,没有后顾之忧地在一起了,好不好?”青念往后退了退,一直摇着头,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绷着脸叫:“我不信!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你刚刚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锦玥道:“我骗你?你以为凭什么你身为青羽一脉,会养在白羽王宫?就因为你是天煞之体,是不详灾星,你娘刚孕育你时便受尽折磨,九死一生诞下你,你害惨了她,所以她不要你了,你的父亲嫌弃你的命格,也不要你了,没有人要你,只有我肯救你,你明白了么?”“我不信!!”青念吼他,“你闭嘴!!!”锦玥神态悲悯,诉说事实般:“你若当真不信,又为何要我闭嘴?念儿,你相信的,也知道的,你生性凶恶,过于顽劣,屡教不改,处处都是天煞命格的体现,若不是我一直为你压制,你早就将浩劫引入世间——”“啊啊啊啊啊啊啊!!”青念大叫着打断了锦玥的话,又赤手空拳地扑上去,与后者厮打在一起,不知是否太过悲愤的缘故,青念竟然和持剑的锦玥太子打了个不相上下。拳脚相加,刀剑相向,天昏地暗,一时间,谁也顾不得继续说话。可他们越打,也就越验证了锦玥太子话语的真实性,青念越战越勇,越打越凶,或者说他一直以来被压制的凶性终于得到了释放,反观锦玥太子,的确有些后继乏力的意思,他从一开始的隐居上风,到现在竟连法力都使不出来了,可见这些年他亏得有多厉害。青念却不管不顾,他这一架打得很不要命,哪里还顾得上对方什么状态,打到最后,他甚至迎着对方的剑尖,三指成钩凶恶地往锦玥太子的脖子掐去——隔着一指的距离,青念骤然停下,元神却因为紧急收敛法力,而遭受反噬一样刺痛起来,一时冲击极大,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又嗅到了哥哥身上的气息,从未受过苦挨过痛的青念委屈极了,抬手想去抓锦玥的袖子,口中哀哀地唤:“哥……”刺啦——青念似乎醒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也被他重新想了起来。他呆呆地看着锦玥,又低下头,呆呆地看着那把刺入他胸膛的玄炎剑,以及那只好看的,熟悉的,无数次抚过他头顶的,握剑的手。他道:“原来太子哥哥……是认真的啊?”他好像直到此刻才认清这一点。回答他的,是锦玥太子毫不留情地将剑抽了回去,又抬起另一只手,吩咐道:“结界,布阵。”黑袍人来来往往,幡旗满天飘飞,以青念为中心,忽然燃起了一圈玄黑火焰,火焰吞噬空气,啃咬幡旗,谨慎地朝青念靠近。青念捂住胸口,踉跄着站了起来,模糊的视线中,他精准地找到锦玥的位置,对他道:“今日我受你一剑,便算偿还了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若我不死,你我恩怨两清,从此陌路,来日我不会寻仇上门,如果我死了,便绝对不会原谅你,就算你带走我的转世,那个人也不会是我,不会是青念,而青念与锦玥的千年情谊,就如这缕发丝……”说着,他握住凌乱垂在胸前的那缕青丝,指尖划过,青丝断成两截,断掉的那截被他反手扔进火里。顿了顿,又从袖中摸出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全是他从前在太子宫看中后,软磨硬泡向锦玥讨来的,也丢进了火中,还有锦玥送他的如意袋,袋中各类仙丹名器,尽数被他丢出。锦玥目光晦暗地看着他动作。等他将身上的物品丢了个精光,就差没把一身衣物也剥干净时,锦玥太子总算动了。青念看见他画了数道法印,又眼睁睁看着那些法印飞入自己体内,他纵身想躲,却愕然地发现自己半点法力都提不起来,只能僵立原地,被一道又一道法印击中,直到再也站不住,轰然倒入暗火之中。暗火察觉到他再无反抗的能力,争先恐后覆盖上来,霎时火浪滔天,铺天盖地。青念便什么都看不清了,最后也只听到一句:“你丢的物件是我的,穿的衣服是我的,吃的东西睡的地方无一不是我的,连你的仙骨都是我呕心沥血为你养出来的,想与我划清界限?可以,那就先将你这根仙骨封印了罢。”后面他又说了什么,青念实在听不清了,他开始满地打滚,可无论他滚到何处,暗火如影随形,撕咬着他每寸肌肤。浑浑噩噩中,他感觉到身下开始塌陷,于是他没由来地慌乱起来,对未知的恐惧在那瞬间盖过一切,让他挣扎着往前爬动,然后死死抓住一面悬起的幡旗。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哥哥,他看到哥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似乎是要来救他了,青念忍不住笑起来——他就知道,这些果然是哥哥给他的考验,他终于通过考验了吧?他想回家了。他的哥哥果然来了,站在已经塌成悬崖的边缘,神情变幻莫测,定定看了他一眼,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剑。青念朝他伸出手,想告诉他自己没力气了,想让他过来拉自己一把,想要他带自己回家,想……那一剑落了下来,劈开了他抓住的幡旗,也将他本就受了一剑的胸膛彻底劈开,让他再也抓不住一点东西,与碎裂的幡旗一同跌落。跌入万丈深渊,跌向无边火海。“哥哥,要是我跌下去了,你会接住我吗?”“会。”——骗子。最后一点护体的青焰,彻底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