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人心纷乱。
钟知微那时并未觉得这个消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就在她照常戍守宫禁的时候,一个内官匆匆过来,准备喊一个人过去新帝那边。
被点名的人就是钟知微——此时此刻,被天子召见未必是一件好事。
内有温见恭,外有泉陵侯,小皇帝的位子还没坐稳,这个时候被对方关注到,怎么看都像极了炮灰的配置。
钟知微安静地走了过去,向天子行礼,然后按照要求,递上了自己的武器。
大病初愈的小皇帝冲钟知微笑了一笑,接过她手中的佩剑。
禁军的武器对于才十三岁的天子而言,似乎太过沉重了一些,然而她还是将之稳稳接在了手中,就像是接过这片江山,接过许多人命运那样。
“校尉且把头抬起来,让朕瞧瞧。”
钟知微依言抬头,然后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天子的样子。
那是一个雨天。
抬头的刹那,雨声跟雷声都尽数远去,本来昏暗的光线无端变得清晰起来,在武将的眼中,面前的皇帝实在是过分文弱了一些,然而对方目光凛冽,神态间隐有崇山之峻,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她的年龄,只记得那股令人敬畏的气质。
皇帝问过了钟知微的名字,令她跟随在自己身后。
此时此刻,钟知微并未想到,自己这一跟随,就是一生的光阴。
事后回想,昭明元年实在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份。
先是北苑之乱,紧接着,西夷那边也开始蠢蠢欲动,皇帝没等对方主动发难,先一步亲率大军,前往丹州上兴关。
钟知微随之披挂出征,她不止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危,同时也要负责带领铁骑营中的骑兵。
由于前方战事不利,不安的情绪在城中蔓延。
丹州多雨,如丝的细雨化作黏腻的蛛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在这里。
许多大臣出言劝诫天子返驾,最后已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住在官衙中的天子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从容,甚至还颁布旨意,“授后将军钟知微假节钺之权”,向所有人昭示了自己固守到底的决心。
钟知微感到了一股昂扬的振奋。
那一日,钟知微率领骑兵出战,大破西夷叛军。
她之前便已经因为宫中救驾,北苑平叛之事而扬名,如今更是声威大震,换做旁人,但凡能有上面功劳中的一条,都足以在史书上留下几笔,可对于钟知微来说,这甚至不是她最出名的战绩。
钟知微一直都觉得,自己其实算不上第一流的名将,她能够拥有这样堪称辉煌的战绩,完全是因为遇见了当今天子。
天子耐心地指引着她,注视着她,钟知微清楚,自己能做到一往无前,是因为知道在身后的人是谁。
门曲坡一战成名后,钟知微留在了缺乏将领坐镇的西夷,天子舍不得她,临行前切切叮嘱了许多话,钟知微也想早些回去,像以前那样,站在陛下的身后。
可是皇帝手上能用的人实在太少了。
钟知微就在左营中,一年、两年、三年地待了下去,不骄不躁地整饬着此地的军防,等终于有机会返回建平之后,已然在磨练中蜕变得沉稳干练的钟知微,又请求皇帝,将自己外放到定义,为大周戍守边防。
宫中还有钟知微做禁军时的旧日住处,城内也有新建的曲安侯府。
钟知微短暂地停留了一段时日,又很快离开——天子允准了她的请求,数年后,钟知微便贡献出了名垂青史的定北之战,自此之后,尽世祖一朝,北地都再没生过乱事。
钟知微并不知道,在君主的心中,自己是一个足够低调也足够可靠的人,纵然她大多数时候时候都只是不动声色地待在一旁,但仅仅是存在于此,就能让人觉得格外安心。她做事认真细致,恪尽职守,对下温恤,对上忠勤,终其一生,都做到了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士卒。
在钟知微六十四岁的那一年,她终于从边地离开,返回太康,天子亲迎出城,封其为太保,加食邑万户。钟知微推辞了大部分封赏,只希望能够去宫中再做两日禁军,像年轻时那样,跟随在陛下身后,守护她的安全。
昭明五十五年,钟知微逝世,谥为忠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