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慈爱者
然而一旦揭开盖子,必然会找到扭曲之处,于是得出了该案理所当然会发生的结论。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我原本打算回家过盂兰盆节的,但在那之前的七月二十日清晨,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告诉我两件事。第一是母亲被人杀害。第二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是弟弟。
母亲被人杀害的话,我是受害者的亲属,对犯人发泄憎恨的心情即可。弟弟是杀人犯的话,我便是加害者的亲属,那么即便受到舆论的谴责,也不能不认真思考如何让弟弟改过自新,以及如何向受害者谢罪的问题。
但是兼具这两种身份的话,该怎么办呢?
不用说,无论是舆论还是媒体都绝不会因为这是我家发生的事而不声张。一夜之间聚焦到我们一家来的是既非同情也非憎恶的好奇的目光。
近年来“弑亲”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件了。每当看见电视新闻里的报道,也就是觉得“啊,又发生了”而已。话虽如此,比起其他案件来,“弑亲”之所以比较容易引人关注,我想恐怕是因为大家得以窥知别人家发生的扭曲现象的缘故吧。
扭曲的爱、扭曲的家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亲子关系。乍一听到某事件,人们会觉得奇怪:“怎么会是这家人呢?”然而一旦揭开盖子,必然会找到扭曲之处,于是得出了该案理所当然会发生的结论。
或许有些人在看这种新闻的同时也感到不安:“我家不会有问题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类事情都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用“平凡”这个词语来形容我们下村家,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可是谁能想到“弑亲”竟然在我家发生了。那么我家的扭曲之处到底是什么呢?
我上次回家是今年的正月。
元旦那天,我和爸妈、弟弟四个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去参拜,回家后,边吃母亲做的年菜边看无聊的电视。我在厨房帮母亲的忙,聊着网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电视,给他讲校园祭的时候来表演的搞笑艺人的趣事。
第二天,住在邻街的刚结婚的大姐夫妇来拜年,大家一起去购物中心买福袋。因为弟弟第二学期的成绩提高了很多,爸妈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笔记本电脑。我仍旧像以前那样抱怨着:“真羡慕小直啊。”也让爸妈给我买了个小手袋。
那是个年年不变的一个平凡家庭的平凡新年。我细细回想当时家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想要从中发现什么预兆,却一无所获。
这半年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会造成如此扭曲的结局呢?
母亲的遗体腹部有一处刺伤,后脑有一处撞伤。似乎是被凶手拿菜刀刺了之后,推下楼梯的。尽管我淡然地说什么“似乎是”,但我看到遗体后,也无法接受母亲已死的现实,更无法相信这是弟弟干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搞不清楚原因的话,我就无法接受母亲的死。搞不清楚原因的话,我就无法认可是弟弟犯下的罪行。搞不清楚原因的话,留下来的家人——父亲、姐姐,以及我自己,都无法好好生活下去。
案发两天之后,我才知晓了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么。是警察告诉我的。弟弟升入中学二年级以后就没去上过学。问题是最近不去上学的“家里蹲”也并不少见。
据说我家的扭曲除了母亲之外,其他家人都不知道。远在外地的我、住在邻街的怀孕的大姐姑且不说,连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父亲都不知道。尽管通勤时间将近两小时,常常加班,可是儿子四个月没去上学居然都没有察觉,还算是当父亲的吗?
父亲回答警察询问时说,弟弟不去上学,可能是因为一年级第三学期学校发生的一个意外事件。父亲本来就沉默寡言,虽然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像在讲别人家的事一样,问一句答一句。将父亲的回答概括起来,情况是这样的。
今年二月,弟弟的班主任的女儿掉进学校的游泳池淹死了。弟弟虽然偶然在现场,却没能够救那个孩子。班主任认为女儿的死,弟弟也有责任。弟弟很介意此事,尽管班主任辞职了,他还是不愿意去上学。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个性软弱的弟弟一定承受不了吧。他不去上学可以理解。但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件事怎么会导致他杀死母亲呢?
弟弟每天在家里是怎么过的呢?母亲是怎样对待弟弟的呢?……现在母亲已经去世,知道真相的只有弟弟了。但眼下我还不能跟弟弟会面。
我突然想起,我刚搬出去一个人住的时候,母亲给我买了本日记本。
“有什么难过的事,随时来找妈妈,要是不想跟妈妈说的话,就把写日记当作向最值得信赖的人倾诉吧。虽然人的脑子原本用于努力记住所有发生的事情,但如果写下来,就不需要记忆了,这样就可以安心地忘记了。只把愉快的事留在脑子里,伤心事写下来就忘掉。”
这是母亲上中学时的恩师说的。母亲曾说,由于生病和交通事故接连失去双亲后,老师送给她日记本的时候对她这样说的。
我找到了母亲的日记本。
三月十×日
直树的班主任森口悠子昨天到家里来了。
我本来就讨厌森口。怎么能让单亲妈妈担任处于青春期的儿子的班主任呢!我曾经这样写信给校长。但是,毕竟是公立学校,不可能听区区一个家长的意见。不出所料,今年一月直树被不良高中生纠缠,被警察救下来的时候,森口以家庭为重,没去警察局接直树。要是那时候校长换了班主任的话,直树就不会卷入那个事件了。
森口的女儿在学校游泳池淹死的事,我是在报上看到的。痛失自己年幼的孩子令人同情,但是把小孩儿带到上班的场所,我认为很不应该。如果上班的地方不是学校而是公司的话,她会带小孩儿去吗?我以为,她对公务员身份的自傲和放任态度正是造成这起意外事故的原因。
但是,森口却突然到家里来,并且当着我的面,诱导般地对直树询问起来。一开始问的是有关中学生活的情况。直树讲述了诸如虽然加入了网球社,但是不适应教练老师的指导方针,而不得不退出的事;之后是开始上补习班的事;以及在电玩中心被不良高中生纠缠,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却受到了学校处分的事;等等。
如此这般地听下来,原本应该是充满憧憬的中学生活,可直树受尽欺负,好可怜。这些虽然都不是直树的错,可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女人来我家,到底想干什么呀,我一肚子火。更有甚者,森口还不依不饶地向直树追问起自己女儿的意外事故来。
“那件事跟直树有什么关系啊!”
我终于忍不住了,不客气地给了她一句,可直树说出的话却让我哑口无言了。
“不是我的错。”
直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