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人足上有几条经络?”净尘师太发问。“人足上有三阴经,三阳经,六条经络。”朝华稍加思索,便立时回答。她们已有一年半不曾见面,也一年半没授业,不意再见第一面师父就考问她基础功课。净尘师太颔首,她刚才看见朝华在纸上画的图形,穴道筋脉都是对的。跟着净尘师太将指尖指向裴忌腿上伤处:“这一处是世子当年摔马的旧伤。”年深日久伤口早已经愈合,小腿上却留下两道长长的凸起。裴忌“摔马”的时候十三岁,骨骼还未长成,要不是当日净尘师太赶到的快,他的腿就真瘸了。“世子当时年少,我剥去肉中碎骨,接骨缝合,他都不曾哭叫。”朝华从没见过这样处理的外伤,她怔愣片刻低头把师父说的记在手札上,还轻声发问:“师父用的是普通针线么?”她没缝合过皮肉,但她做过针线,凑近看去,裴忌腿上看不出丝线的痕迹。好问的学生总是更得师长喜爱的,净尘师太很是满意:“细针,藕丝。”这是她反复试过百余次的才得出的结论,藕丝比蚕丝更韧,用藕丝缝合的皮肉,伤口恢复更快,病患疮疡症状更少。净尘师太指着裴忌小腿前侧和后侧两处伤口,看向朝华。朝华继续回答:“足太阴,足阳明。”人腿上这六条经络是气血生化之源,长久不动,气血难生。太后娘娘特将行宫汤泉给裴忌,不止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暗中行事,确实是为他调理经络气血用的。净尘师太觉得今天的教学已经足够,她铺开银针,开始为裴忌扎针行血。裴忌年少受伤,伤好之后本该加强行血以保经络通畅,可刚开始那两年他不得不日日坐在竹轮椅上。直到太后手中有了权利,他的境况才跟着好了起来。要长久下去,三脉衰,气血枯,筋肉肌痹。好在年轻,正是气血生发的年岁,这才能慢养回来。净尘师太一面施针一面道:“往后就好了。”只要能像常人一样走动奔跑,便不用再按时扎针行血。朝华一笔一笔认真记下,净尘师太收针之后,她便放下手札细笔,先替师太绞来巾帕汗。净尘师太接过软巾摆了摆手,转身点起一枝短香插在香炉内:“你看着他行血,香烧尽了,你来取针,取下针后让他绕殿走上几l圈散一散。”“是。”只是拔针,朝华已经很熟练了,她正色应声。净尘师太搁下医箱,步出殿阁。朝华守在裴忌榻边,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上,让他小口慢慢啜饮。方才师太在时,他只着中衣半点也不觉得尴尬。这会儿师太走了,他穿着中衣躺在竹榻上,明明上身有薄毯盖着,依旧觉得不自在。闲着的两只手不住扯动毯子,偏偏腿上穴位遍布银针,他还没动第三下,就被朝华用笔管戳住手:“别动,仔细碰着针。”朝华也是一样,明明净尘师太在时屋中都是她身上的药草味,怎的师太一走,帐中就全是薄荷的清凉草香味。自他发间身上一阵阵传来。朝华耳尖微红,转过目光去翻手札,闷声问他:“你现在觉得腿上如何?”“发热,发麻。”他知道她紧张了,因为知道她紧张,更觉得浑身冒汗,汗珠顺着颈项滚进胸膛,一身中衣渐渐被汗水浸湿。“是一阵阵的麻,还是一直在麻?”朝华问得认真,仔细看他腿上扎着针的地方,能看见针端在微微发颤。“一阵阵的麻。”“那是经络在行血,还有没有别的感觉?”裴忌看她飞快在手札上写着什么,捧起茶盏又啜一口温水,他不仅是脚和腿在一阵阵的麻,胸膛之中心房处也在阵阵发热发麻。裴忌尽力克制呼吸,摇头:“没了。”朝华笔尖一收,眼看短香就快燃尽,她站起身来,衣裳带起一阵松柏香。“我要收针了。”“好。”“你放心,我手快,不会疼的。”想到上回自己扎他那一下,让他整条胳膊酸麻好几l日,朝华赶紧说明,她其实手不重。裴忌胳膊撑在竹榻上,斜支着身子,看她收针。朝华卷起衣袖,目视香炉,最后那点香灰掉落的同时,她飞快出手,方才净尘师太是怎么行针的,她便照顺序收针。因过于专注,反而没了了刚才那点尴尬,她还伸手想要扶起他。被裴忌伸手拦住:“我自己来。”他总不能只穿中衣站在她面前。朝华指尖一缩,转身等到帐边去,还特意提高声调:“你……你别把衣袍系紧……”不是想看他散着衣衫,是散开衣衫更利疏散。“我知道。”裴忌在帐中应她,他换了身干净中衣,又披了一件轻薄长袍才掀帘出来。因腿足还在发麻,脚步不经有些蹒跚。朝华立时伸出手去,这才发觉裴忌比她要高出一截来。船中二人都是坐着,后来再见面又是一坐一站,直到此时才看清他站着是什么样子。他本就有狄人血统,肌肤比寻常男人更白,眼底微绿。
方才扎针行血,此时连唇色都含丹,朝华目光掠过他眉目面颊,看到袍子下的中衣时,她伸回手,转开视线问他:“你能不能自己走?”要是不行,她就去给他找根拐杖来。“可以。”于是裴忌在前款步疏散行血,朝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裴忌嘴上说着可以,脚下却踉跄了两步,被她一把扶住之后,攥住她的手掌。不等朝华抽回去,他就问:“你手上的茧子是不是练针练出来的?”目光清正,一腔坦荡。“开始练的时候不得要领,这才生了茧子。”她没长绣花女工的茧,倒长了针灸的薄茧,说完这句,她抽回手去。指掌被他握得发烫,搭着他的胳膊往前行散,绕了半圈才又问道:“七日之后,你就能站着回宫了?”“是。”裴忌点头,他已经在轮椅上坐得够久了,不必再坐了。“恭喜你了。”朝华由衷为他高兴。裴忌缓缓绕着内殿行走活血,时不时回身看她,对她道:“等我腿全好之后,会离开京城……”朝华还跟在他身后,殿阁外晴光透照,照出裴忌眉间踌躇。“你想说什么?”裴忌摇头:“没什么,只是告诉你,我要离京,短则月,长则一年半载,到时通起书信就不比在上京城里方便。”朝华脚尖微顿,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下一句话,复又跟到他身后观察他的脚步,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麻么?”裴忌停下脚步:“不麻了,我现在只觉得饿。”朝华先怔后笑,笑意轻染眉梢:“阳明脉主管胃经,行血过后是会觉得饿,是你全身经络通畅的缘故。”她说着步出殿门,夏青守在阶下,听见殿门被推开,几l步跳上阶来:“容姑娘有什么吩咐?”容姑娘卷起了袖子,束起了长发,方才来时粉妆过,这会儿面颊微微出汗,笑意盈盈的隔阶问他:“你们世子饿了,有没有吃的?要清淡补身的东西。”夏青笑起来:“医官吩咐过,已经送来了。”一桌吃食几l乎都是温补之物,一看就是主子不爱吃的。可裴忌今日实在饿得很,眉头都没皱便把一盅药膳鸡汤全喝尽了,跟着撕开鸡肉,又切下烤羊肉,把羊肉包在软饼里,好一阵大快朵颐!直吃到通身发热,方才停下。朝华坐在他对面慢慢吃着,她面前摆着一碗鸡丝清汤饵食,一卷羊肉包饼,一块枣糕,一块鱼肚,一只鸡腿……这人饿鬼似的,吃每道菜之前还都记着要给她均出一份来。饱食之后在殿外散步半个时辰,裴忌对朝华道:“医馆会设在朱雀街,头一年学生大概是少些,之后会越来越多。”各地也会选送医女上京入学。“你放心,你想去,外祖母会支持你的。”容朝华是官宦世家女子,若是第一个愿意入学,太后必会嘉扬。就算容家人不愿意,也绝无话可说。天色渐晚,风树离离。裴忌用饭之前已经换上玉色锦袍,他此时看着还单薄些,但再过些日子,应当会越来越健硕。朝华陪他又绕着太液池走了一圈,池中莲叶未生,池畔石榴红树萧萧。她终于停下脚,隔着几l步距离望向裴忌:“你在殿阁内到底想说什么?”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可他没说。什么都没有时,这人不知求了几l回亲。如今,他倒犹豫了。裴忌知道她已经猜到了,可他只说:“等我回来,再说。”!怀愫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