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令月坞兰陵阁之中,灯火通明,木地板上亦倒映着光亮,透过窗户往里看去,可以见到屋里只有两位男子。
其中一位身着戏服的男子瘫坐在地,整个身子都被粗绳捆绑着,他如画般的双眼正看着另一位身着暗红衣袍的男子,两人正是尺画和令歌。
此时,令歌走到放置剑架的木柜之前,而后拔出明秋剑,并朝着尺画走了过去。
尺画的双眼并未流露出一丝恐惧,只是静静地看着令歌,和那被扬起的剑刃。
剑刃划下,“嘶”的一声,尺画身上的粗绳便应声断开。
“为何要救我?你不应该恨我,希望我死吗?”尺画质问道,“我可是宋君逸的枕边人,曾和他联手害过你和韩清玄……”
见令歌默然不语,尺画的目光停留在令歌的暗红蟒袍之上,他笑道:“你看你今夜一身蟒袍,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是万人之上的天下之主,再看看我,一身戏服,只能唱着麻痹自己的戏……”
令歌眉头微皱,他说道:“我并非不恨你,当初若非你将匕首一事告知宋君逸,他也不能以此作为证据抓捕阿楷,我更不会误会我的小师姐是她揭发的阿楷……”说到此处,令歌心中顿生悲凉,奈何往事已不堪追寻。
尺画一愣,而后喃喃道:“匕首……那把割了我月牙胎记的匕首,我怎会忘记?他活该,是他毁了我的希望,让我从此不得翻身,只能穿着这一身脱不下的戏服……”
尺画扬起双袖,细细地打量着自己身上的华美戏服,那曾是他最喜爱之物,只是如今他却对其无比厌恶。
“最让我憎恨的是,韩清玄竟然和我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你好。”尺画不屑地笑道。
“当日是你先去结交朝臣和淮阳王等人,意图……”令歌本想反驳尺画,却听尺画说道:“我只是不甘心,为什么我仅仅是晚了一步,你就如众星捧月,而我就在尘埃之中?凭什么我和你是两个极端?”
尺画开始打量着兰陵阁的一切,同时说道:“若是我早些到长安,今日的我就是这令月坞,这兰陵阁的主人,甚至可以是天下之主,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把曾经伤害我,欺辱我的所有人全部踩在脚下,让他们付出代价……”
令歌一愣,他开口问道:“尺画,我现在问你,你可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家住何处?你的胎记可是自幼……”
“他们早死了!”尺画不悦地打断令歌的话语,“我从记事起就在戏班,每一日都要早起练功,春去冬来,皆是如此,做的只要有一丝不好,就得挨打受罚,吃不上饭也是常有的事……”
“好在我熬过来了,成了江南有名的角,人人都想听我唱戏,可是我何尝不知他们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人前称赞我,人后辱骂我只是一个戏子……”
令歌对尺画的遭遇倍感同情,然而此时的他只想求得一个真相,“本王再问你一次,你父母到底是谁?家住何处?”
尺画停下回忆,他瞅了令歌一眼,回应道:“听说是宁州青岩一带,戏班师父死之前告诉我的,不过那些都与我没关系了。”
令歌闻言当即确定了心中的答案,尺画的月牙胎记和自己一样,都是北魏皇室秘术所留下,尺画与自己容貌相似,也是因为白清漪是北魏公主,和魏哀帝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见令歌陷入沉默,尺画也再一次陷入自己的回忆,他说道:“其实我很喜欢唱戏,因为我享受那一刻我不再是我自己的感觉,享受着别人的人生,可是面对那些人的羞辱,我也开始动摇,我这么做值得吗?”
尺画抬眸看向令歌,双眼含笑,那是令歌从未在尺画脸上所见过的笑容,充满着无比真实的美好。只听尺画继续说道:“直到我遇见张郎,我才确定这一切都值得。”
“张郎是谁?”令歌问道。
尺画回应道:“张郎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个视我为至宝的人。他是昔日扬州张县令家的公子,张郎一表人才,性情温和,一向最爱看戏听书。”
“我一身戏服时,他在台下痴迷沉醉,我脱下戏服时,他看着我的双眼充满真挚的爱意和欣赏,哪怕他父亲坚决反对,他也对我许下承诺,不会负我,”尺画抬眸看向令歌,问道:“你懂吗?那样的感觉,就好像在黑夜里寸步难行时,突然看见了一束月光,任谁这一生都忘不了……”
说到此处,尺画流下了泪水,那泪珠在浓厚的妆容上显得无比清澈,洗去铅华。
看着尺画一身戏服和哭花的妆容,令歌心里生起无比的愧疚,是他夺走了本该属于尺画的一切,包括如今享受的荣华富贵和赞美,以及那些温暖的爱。
“后来呢?你的张郎呢?”令歌不安地问道。
尺画笑了一下,用平淡的语气说道:“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也是我今夜要杀宋君逸的原因。”
“他的死和宋君逸有关?”
“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是我肯定,当年张县令一定是被当时的江南知府宋君逸栽赃陷害的,他不可能贪污江南水患的赈灾饷银,”尺画回应着,仿佛眼前又是那无尽的暴雨,“张县令和张郎一直在救济灾民,他们又怎会去贪污饷银?”
“贪污的消息一传来,灾民就变成了暴民,把去看望灾民的张郎给活生生打死了……张郎死后,我就离开了江南,独自一人前来长安,想忘了曾经的一切,带着他的爱好好地活下去,却不想如今我竟然还服侍着害死张郎的人,当真是可悲可笑……”
尺画的语气淡然,直到说完,他都未有一丝情绪波动,仿佛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只是眼中流出的泪水暴露了他亦是故事中人。
令歌偏过头去,看着那摇曳不定的烛火,流下蜡滴,渐燃渐短。一时间,令歌只觉心如刀割,不仅是因为尺画的遭遇,也是因为自己讽刺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