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掠过,廊下宫灯飞旋,投下忽明忽暗的光芒。李蕴旼站在宫灯前看她,而她回望过去,只能看到宫灯下他如玉雕般的完美轮廓,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听得他淡淡声口:“我怀疑,有人在兄长的饮食里下毒。”
莫铄月微张了张口,有惊讶,有惶惑。却在这些情绪之中,明白了他淡淡语声中的无奈。
他们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情形,或许自小就在经历。
她一时无话,但眼里的询问很是明显。
“兄长这半年来,时常受梦魇侵扰。所梦场景总是相似,所梦之人大多为故人,更多的是,王絮蓉。”
他顿了顿,说:“特别是近来,兄长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或是伤人,或是伤己。太医来过数回,却只道思虑过盛,开了药,却不见丝毫好转。而我们今日所食的那碗胡辣汤,与我从前所食用的,味道有异。所以,我怀疑,兄长的病症,应是有人在吃食上动了手脚。”
莫铄月的味觉并不敏锐,晚膳的胡辣汤她倒是喝了两碗,并未觉得有异。但她也不怀疑李蕴旼的怀疑,毕竟胡辣汤味辛辣,就算加了点其他料,一般人也尝不出。
当然,这个一般人,自然不会包括李蕴旼。
这个聪敏异常,记忆超群的人,不论怎么看,都不太能归类为正常人。
不过,她一向坚信一点:事出有因,无缘无故的偶然多了,那必然就有一个刻意的原因了。
“若真有人下毒,那这毒又不致命,下毒之人,到底想要做什么,或者说,想要从端平王爷那里得到什么?”莫铄月问。
“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李蕴旼轻叩着扇柄,缓声说:“我相信任何事总有因由,铄月,我需要你帮我找出这个原因。”
凄清月色,交错纵横的桠枝,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片绿叶。恍惚间,给人一种提前入冬的错觉。
莫铄月辨认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一满身斑驳伤痕,花叶凋零的树,就是不久前,香盈满园的丹桂。
月下一男子,披头散发,独自垂头坐在树前,更显孤清寂寥。
从前只要看到李槟,一直都是一副春风和煦,潇洒而不羁模样。从未见过李槟这般颓丧的一面,莫铄月一时倒愣住了。
而李槟闻声抬头,朝他们微一颔首,指了指他对面的石块,示意他们坐下。
李蕴旼略一点头,走近坐下,莫铄月依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袍角静默拂过地面,如无声的风卷挟着满地残花,不由得微微出神。
没想到,这个看着无欲无求到有些无情的人,竟会如此在意自己的兄弟。
她到此刻怎会还不明白,这个夜半出现在她房前的人,怕是守在端平王府门外,一夜无眠。
她不自觉地想,若有一日,她若不测,他会否如今夜这般担忧?
晚风将一彩缨吹落在她脚边,莫铄月拾起,心头猛地一滞,克制着双手的颤抖,将五色缨交还至李槟手上。
女子一朝许嫁,便以五色长缨束起头发,待新婚之夜由夫婿亲脱妇之缨,是为结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从前,被五色缨束起的长发,三千烦恼丝,日夜期待的女子中,也曾有她一个。
“这是当年,我为絮蓉亲手除下的。”
李槟看着再次回到手中的五色缨,良久,才说出一句话。
“今夜我又梦到了絮蓉。她还是那一身红艳喜服,惊艳而妍丽的模样……她总是用她那一双美好的凤眸静默地看着我,总是满目悲戚。可是……今夜却有所不同,她望着我的时候,我竟是看到了几分期待……”
“絮蓉走的那一年,王淑妃曾对我说,若不是我,絮蓉或许就不会死……”
李蕴旼静静听着,眼底微有波动,却并不说话。或许在他看来,任何没有落到实处的安慰,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也或许,是他觉得一个病患面前,说点什么,倒不如彻底解决来得实在。
不得不说,这也是他一以贯之的作风。
“六年了,絮蓉整整走了六年,这些年来,我竟一直觉得王淑妃说得对,要是没有我的话,絮蓉就不会死了……”
莫铄月于心不忍,安慰说:“然而若没有你,王絮蓉早在八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李槟并没有释然,他望了一眼莫铄月,继而看着手中五色缨,沉静的目光越发悲戚,那目光中仿佛涌动着万千思绪,却是一点都无法说出口。
许久许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若没有絮蓉,八年前,我或许也不在了。那时我出关失利,令我军损失惨重,差点被贬为庶人之际,是她主动请求母后赐婚……她是我形如槁木,毫无色彩的人生中,难得的期待和希冀。你有句话说得对,我深爱她,却不自知。她就是落在我生命中的一束光,照进我百孔千疮的内心,填补了裂痕…。。。”
“自从知道我将要娶的人是她,我的内心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和期待,那漫长的一年等待,却是我灰暗生命中,感触最深的一年。你们或许理解不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充盈着欢愉的岁月,竟是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书中所说——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简单而平凡的东西,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美好……我也曾无数次的幻想过,就算她真正想嫁的并非是我,但只此一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与她平淡过完一生,也非一件坏事……”
李蕴旼依然静默听着,只是眉头不自觉地越锁越深。
“直到絮蓉真正进入王府的那一天,我才知,一切的欢喜和期待都只是一厢情愿……时至今日,我依然忘不了,掀开盖头的那一刻,絮蓉那一双美好的眼睛蓄满绝望,她看向的我的那一眼,宛如利刃,凌迟着我本已复原的心,再次让它变得千疮百孔……”
“现在想来,那时确实太过年轻了,任由着我仅有的骄傲和自尊和她硬碰硬。对她的怨怼和痛苦从不加以理会……若是,若是……当年我对她多些关心,多些呵护,我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