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又徐徐道:“这么多年了,喜欢一词,像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
李槟垂着眼,唇角微微扬着,依然是那种温和清贵的神色,但出口的话,却有着一丝解嘲的意味。
“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一个活到这个年纪的人,却从不知何为喜欢。从小,母后虽然对我冷漠,却一直安插心腹在我身边,美名其曰说是为了照顾我,却是以一种近乎极端的方式监视着我,管束着我。或许如你所说,我对絮蓉一直都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但我知道,不论是喜欢的人,还是在意的东西,从来没有真正属于我过。”
莫铄月听着,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悲凉来,一时无言以对,默默看了一眼李蕴旼。
而他似乎也感到这些许意外,说:“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听兄长说这些话。”
李槟往后靠在了软枕上,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望着窗外,用一种平和淡然的语声道:“你与我毕竟差了近十岁,你记事之后,我也渐渐摆脱了母后的监视。而且,我们生而不同。你从小受尽父皇和容淑妃的极致疼爱,很多事,你从未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再者,你到底是做弟弟的,我也不想让你分担这种不属于你的悲哀。”
生而不同,一个只是不想争夺皇位,而另一个,因为身体的缺陷,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
同一个父亲,同样都出生在繁华顶端的人,可因为不同的母亲,人生轨迹毫不相同。
李蕴旼或许是作为父母的骄傲而出生,而李槟——萧皇后那样一生要强且骄傲的女人,怕是把他视为耻辱一样的存在吧。
“但王爷也有自己的方式,去抗议不公,不是吗?”莫铄月说。
李槟回头看她,眼里多了一抹难以察觉的惊讶,语声也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发现到的赞赏:“你是除了穆之,第一个觉得,我的不愿意,并非是寻事生非。”
他的唇角终于有了一点真的笑意,又道:“我记得小时候,母后为了让我清心寡欲,非逼着我清修。那个时候,我不过就是一个十岁的稚童,哪里定的住。穆之那时,也不过才三岁吧?看到锦汐姑姑苦口婆心地劝诫我禅修,竟是一直逼问她,姑姑可愿一生青灯黄卷伴古佛?姑姑都不会,为何要逼着皇长兄做他不愿意的事呢?”
李槟说着,不自觉地笑了出来,“说真的,那时看着锦汐被怼得哑口无言的时候,我心里竟是第一次感到了无比的畅快。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明白,我也是可以说不的。”
“没想到恭靖王爷小时候是这般胡搅蛮缠,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看他如今这副惜字如金的模样,还真的想不到的。”莫铄月浅笑揶揄。
“那时毕竟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孩子,正是好说话的时候,难免的。”
一直默不作声在一旁,为大家添茶的李蕴旼,终于缓缓出声,话说得情理之中,但莫铄月分明看到他的耳后一抹绯红,是如今日的霞光染彻天际一般的颜色。
莫铄月侧目看着,竟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出神。
李蕴旼品着茶,说:“皇兄不是说,你府中新晋的红颜知己也来自漓水县,明月丹桂,若是再有个琴,就是十成的诗意了。”
“穆之说得是。”李槟笑着点头,立即吩咐人把春丹请来。
李槟又道:“正好晚膳也已备妥,我们何不如就在此院中,吃饭听琴。”
今日难得的,李蕴旼会与他一同进食,而且,择妃之事,迟早要黄,李槟显然心情大好。
三人移步院中,不一会,春丹就抱着琴过来了,行礼时看见莫铄月,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的神情,朝她微微点头:“莫捕快。”
“你们果然认识?”李槟语声略带惊喜。
莫铄月点头还礼,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自己缩在袖子内的右手。那里袖袋中,有一个被白布包好的薄薄的东西。
她心中微微触动,看着春丹心想,幸好临行前,把这张银票带上。不然按春丹的性子,知道自己要进京,保不齐会特意给她送一趟。
她和春丹一早就有约定,若是在外面碰到,便只当她们只是点头之交,唤她“莫捕快”。
她紧张之下,竟是忘了。好在春丹从容,打过招呼之后,指尖划过琴面,吸引众人听琴。
一曲万壑鸣,桂间泉上泠泠响彻,令人忘俗。几人沉醉在袅袅余音中,谁也没有回李槟的话。
莫铄月赞道:“一年不见,春丹姑娘的琴技更上一层楼。只是我记得,你的琵琶应该更好一些吧?在漓水县时,你可是家喻户晓的琵琶圣手呢。”
李槟点头赞同,说:“这个称谓于春丹而言,实至名归。教坊中诸多琵琶手,没有一个比得上春丹的。”
末了又想起了此前的问题,说:“你和春丹没想到真的认识,看来,你在漓水县时,也是占着捕快名头,没少借机逛花楼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种地方嘛,有酒有乐,堪称人间仙境。”
莫铄月浅笑,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见话题引开,趁机顺着杆子往上爬,“只可惜,每次只能因公过去,时间不多,这么多年,竟是难闻春丹一曲。今夜在此,得王爷安排,竟能圆了铄月多年来的遗憾,心中实在欢喜。”
李槟朗声大笑,“小莫与我实在是同道中人啊。哪像穆之,总觉得这种地方索然无味,不但自己不去,还要阻拦我,实在是扫兴呀。”
莫铄月心中讶然,她与李蕴旼第一次相遇……便是在花楼,难不成,那是他第一次去?
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顺着这话,尽力用一种轻松的语声,说:“没想到,恭靖王爷竟是从不踏足烟花柳巷。”
李蕴旼闻言,只是望着春丹,说:“年前行程匆忙,闻春丹姑娘盛名,却无缘听上一曲,实乃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