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过后,裴越缓步走进前宅正堂,便见那位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旁边高几上的清茶已然凉透。
两人对视一眼,洛庭起身见礼道:“下官参见晋王殿下。”
这句话让裴越略有些神思恍惚。
当年他草创祥云号,蜂窝煤一经问世便引来众多觊觎的目光,那时他和洛庭没有任何交情,后者却甘冒触怒开平帝的危险,不惜以辞官归乡为代价替裴越挡住一次凶狠的算计。后来的故事不必多提,无论是祥云号发展壮大,还是裴越实领藏锋卫指挥使,洛庭数次在关键时刻为他遮风挡雨。
时移世易,人世间沧海桑田。
裴越按下心中思绪,还礼道:“私下相见,洛大人何必多礼?”
洛庭正色道:“礼不可废。”
两人随即分主客落座。
洛庭开门见山地说道:“殿下深夜亲率骑兵驰骋,此举震动京都,宫里对此十分关切。后来得知是有刺客闯入定国府,陛下雷霆震怒,特地命下官前来查看,为殿下解决此事略尽绵力。”
裴越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件事说来有些奇怪。”
洛庭道:“请殿下明示。”
裴越舒出一口浊气,挑眉道:“刺客们先是以裴云贴身小厮的身份进入内宅,用武道秘法使裴云昏迷后,他们便来到裴戎的院落诈走他的长随。随后这些刺客给裴戎灌入大量的烈酒,却没有直接杀死他。幸好我大姐今日回府,也幸好我在她身边安排了高手护卫。她在察觉蹊跷之后,将刺客引离裴戎身旁,然后由我的护卫将刺客们擒下。”
洛庭平视前方,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裴越继续说道:“裴戎不过是一介纨绔,早就远离朝堂军中,这几年先是关在上林狱,然后又幽居定国府内,想来不会有什么仇人,更何况是不惜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混入国公府行刺。更令我不解的是,若真有人恨他不死,那么在我大姐发现异常之前,这些刺客有充足的时间杀他一百次,为何他们要大费周章,试图用烈酒生生喝死他,制造出他是正常死亡的假象?”
他目光幽深地望着洛庭,一字字道:“洛大人,可否教我?”
洛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殿下是想说,这些刺客并非是为裴戎而来,其实是想对付旁人?”
裴越摇摇头,漠然地道:“刺客们宁死不肯开口,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如此行事又有何目的,或许只有天知晓。”
洛庭目光一凝。
他当然能够听出裴越语气中的疏离,想来是在上个月底的大朝会上,他作为群臣的代表掀起约束裴越的浪潮,从那时候起便有一道裂缝横亘在两人中间。
洛庭想起去年深秋在那条宽窄巷中,他和谷梁因为开平旧事分道扬镳。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然而他身为大梁执政,累受数代君王的厚恩,如今更是朝中可以直面裴越的寥寥数人之一,无法仅凭个人的爱憎随心所欲。
想到这儿,洛庭的心里逐渐冷静下来,试探性地道:“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将那些刺客交给朝廷,下官保证会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
“我肯定会将刺客交给朝廷。”
裴越淡淡应了一句,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洛大人或许忘了,虽然我早在多年前便出府另过,可我始终是定国子弟,我可以不认裴戎这个人,但无法改变他是我生父的事实。”
洛庭颔首道:“自然如此。”
裴越冷笑道:“现在有人将手伸进定国府裴家,裴戎和裴宁险些便命丧当场,不论他们怀着怎样的目的,若不能让幕后主使付出代价,我岂不是孝道有亏?一个不孝之人,又如何在这严苛的人世间堂堂正正地活着?”
洛庭神色微变。
其实在裴越说起那些刺客古怪行径的时候,他便大概猜到这件事是何人所为。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天子才着急忙慌地让他来找裴越,显然是希望最大限度地消弭这桩祸事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