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近来久处奔波之中,又一直情志不疏、心神不宁。这般在感受到来自萧照临身上的温暖与安定之后,谢不为便不知不觉地在萧照临怀中沉沉睡了过去,以至于再次醒来,竟已是第二日清晨。他迷蒙地睁开了双眼,略有些眼熟的床幔随即映入眼中,但还不等他神思清明,辨别周遭环境,便听到一声,“谢大人醒了?”又不及他回答,出言之人便走到了床榻边,躬身再道:“时候还早,殿下早朝还未归,谢大人是再睡一会儿还是起来用膳?”谢不为隔着床幔认出,说话那人正是东宫张常侍张邱,便明了现下他正在萧照临的寝阁之中,他不禁微微放松了下来,但下一瞬,万千心绪又如阴云一般再一次压上他的心头。他不自觉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须臾,艰涩地开口问道:“朝中如何了。”张邱一怔,但很快垂首道:“谢大人放心,殿下会处理好一切的。”又一顿,再轻声温言劝道,“即使谢太傅退隐,但有殿下在,谢大人便无需有任何忧虑。”即使张邱并未与他明言,但谢不为还是立刻便明白了现如今朝中的局势——谢翊还是没有留下,而谢翊一走,谢氏衰颓,朝中庾氏一族独大。若不想日后处处为庾氏掣肘,萧照临就必须立即有所行动,并且,在如此局势下,仅凭袁氏之势定远远不够,萧照临必须以储君之威,压制住庾氏不断膨胀的野心与势力,才能迅速稳定朝堂,维系国是。在想通这一层后,谢不为又欲再问些什么,但在此时,萧照临恰好归来。阁门大开,室内陡亮,但春寒也随之漫入阁中。萧照临停在屏风外,命张邱替他脱下了朝服外氅,又待金熏炉中的暖烟驱走了身上余剩的寒意,才绕过了屏风,撩开了床幔,坐到了谢不为身边。张邱见状当即俯身退出门外,只余谢不为与萧照临二人独处寝阁之中。谢不为本想自己撑身坐起,却被萧照临轻握住手臂半抱着揽入了怀中,并垂首贴在他的耳畔轻声道:“卿卿,好些了吗?可有那里不适?”他身子一暖,不禁回身将鼻尖靠近萧照临的胸膛,在感受到衣下灼热的心跳之后,他才又安定下来,沉默片刻后,闷声问道:“谢家怎么样了。”萧照临探指触了触谢不为的额头,未觉异常冷热之后,才稍稍舒了一口气,随后,轻抚上了谢不为的后背,一下下抚顺谢不为披散的长发,和声道:“谢太傅离开后,谢府内动静不大,侍从奴仆也都讳莫如深,便无人知晓谢家主与谢夫人究竟是何反应,而谢中丞今日如常参朝赴台,看起来未受任何影响。”他手有一顿,声音更加温和,“昨夜,谢太傅派人送了一个箱子过来,说里头都是你惯用的东西,要不要看一看?”谢不为心下顿时翻涌出一阵阵酸涩,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如此呆愣了许久,才僵硬地点了点头,“好。”萧照临随即吩咐张邱将箱子抬入寝阁,再由内侍将其中的东西一一取出。待摆放整齐后,众人退下,萧照临才稍移开了身形,带着谢不为看向了摆在长案上的物什。柔和晨光下,那领赤红提花暗纹深衣与青玉莲瓣发冠格外显眼,至于四周,则摆放着各式精巧器皿锦匣,一半是新作,一半倒是谢不为平日所用。可谢不为只侧身扫了一眼,便匆匆收回了目光,倒引得萧照临的关切,“怎么了?”谢不为复又将自己埋入萧照临的怀中,微微摆首道:“不过是一些衣饰器皿,也不知叔父为何要将这些东西送来。”萧照临伸手将谢不为颊边凌乱的发丝拂至耳后,温热的指尖缓和了谢不为莫名咬紧的颞骨,“应是太傅想让你在东宫过得更自在一些。”谢不为略有不解,便抬头去看,却不期然撞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眸。也不知是否是因点点洒金晨光蕴入其中,此刻,那一双黑眸之中,除了已经盈沸的笑意,还渗出丝丝缕缕夹杂着诱惑的微光。“太傅胸有悬镜,又是你的亲叔父,如何会不知你心中难受,这便是要你安心在我这儿住着,等风波过后,一切皆平,再思虑其他。”谢不为眉心微动,语有迟疑,“真的吗?”
“真的。”萧照临低哑的笑声随着吐息一下下撞在谢不为的耳膜,激起了一阵酥麻,谢不为的脸顿时红了半边。但萧照临宛若未察,仍是用着这般轻笑的语调继续道:“卿卿,我怎么会骗你呢。”谢不为抿了抿唇,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萧照临一下子抱得更紧。“卿卿,相信我,现下,你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安心留在我身边,我会处理好眼前一切的问题。”谢不为怔了一瞬,在此短促的静默中,萧照临剧烈的心跳在不断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头,却莫名使他完全放松下来,心上阴云也随之彻底消弭。他缓缓抬起了手,再一点一点环住了萧照临的肩,嘴角微微一弯,“景元,我自然相信你。”萧照临心跳一滞,但旋即直身抚住了谢不为的脸,又当即便要吻下,却闻门外张邱忽然疾声道:“殿下,崔侍郎求见。”萧照临动作一顿,便只堪堪擦过了谢不为的唇角,倒惹得谢不为偏头笑了笑,再作势轻轻推了推萧照临的胸膛,故意拖长了尾音笑语道:“殿下——快去见崔侍郎吧,别耽误了公事。”萧照临见谢不为面上笑意纯粹,心头略微升起的不悦便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有的怡然之感。他点了点谢不为的鼻尖,调笑道:“卿卿如此——倒颇有贤臣之范啊。”谢不为自然明白萧照临语顿之字是为何,却也并不当真,只玩笑着轻轻咬了咬萧照临的指尖,再对着萧照临眨了眨眼,倒有“示威”之意。“那殿下可要早些回来——如此,还‘贤’吗?”萧照临并未收回手,而是顺势以指腹摩挲着谢不为的唇角,眼中平添了一丝幽昧,但亦作玩笑之语,“若是并未早些回来呢?”谢不为作势偏过了头,躲开了萧照临的指尖,再故作轻哼,“那殿下可就要有‘麻烦’了。”他此番“恃宠而骄”的模样本是作了个十成十,只是才语罢,便有些忍不住,立刻侧身弯腰笑了起来,甚至连眼角都沁出了一两滴泪水。萧照临将他微微扶起,再探手拭去了谢不为眼角闪烁的水光,视线游移于谢不为的眼角眉梢,一字一顿承诺道:“卿卿,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但话音未落,便被谢不为笑着打断,“好啦——景元,快去吧,毕竟早去才能早回呀。”萧照临一顿,但很快也颔首道:“好,早去早回。”再有些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随后又俯身在谢不为的眉间留下了一个充满怜意的吻,“我不在的时候,东宫任你做主,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张叔他们去做”谢不为抬眸凝着萧照临的双眼,先是莫名默了一瞬,再又扬唇笑语,“知道了知道了,殿下何时变得如此啰嗦,别让崔侍郎等急了才是。”萧照临也就再未多言,只笑着为谢不为披好了外衫,便转身离开了。阁门开合,室内明暗反复。而谢不为面上的笑意便在此明暗变化之间渐渐淡去,再没有一点方才轻松玩笑的模样。他稍闭了闭眼,又一屏息,才再次看向屏风前长案上的深衣玉冠。一瞬间,他的眼底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却又在须臾之后如水入平湖般消失不见——唯余下一片天光也照不亮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