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春雷倏忽而至,隆隆不绝,惊得窗外春鸟啁啾,振翅而鸣。阿北浑身一抖,继而惊愕道:“就是偷换了你与五郎的那个稳婆?”谢不为的双手亦在微微颤抖,须臾,他收回了手,再垂眸看向落在地上的信纸——其上字迹墨色深重,一字一字像是烙入了他的眼中,痛得他的双眼迅速泛红。“是”谢不为艰难地吐出了一字,再深深呼吸了一下,才勉强抑制住了心中的潮涌,敛声再道:“我要亲自见她,问出当年真相。”阿北似有不解,“真相?可此事不是早有结果了吗?谢阿叔都承认了”“承认了就一定是真吗?”谢不为猛然抬头,直视阿北。此举甚是突兀,吓得阿北即刻噤声,还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谢阿叔,你叫他谢阿叔”谢不为莫名低声重复阿北对谢皋的称呼,他的双手微微攥紧,却是撤回了目光,望向了窗外屋檐。春雷已至,天色也稍有暗淡,但屋檐的边缘却有一条光,微微发着亮,像是洁白的瓷沿。恍惚间,谢不为似乎听到了,那天盛有面疙瘩的瓷碗与破损的木案相碰时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他心头一紧,言语却慢,“阿北,你还记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吗?”阿北虽仍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好人,谢阿叔是个好人。”他沉吟了一会儿,再继续道,“谢阿叔对庄子里所有人都特别好,平日里,谁要是遇了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去找谢阿叔帮忙,而谢阿叔也像是有仙法一样,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还不要任何回报。”说着,他还兀自挠头笑了一声,“有时候我闯了祸,被阿娘追着满庄子打,最后,也都是谢阿叔让我阿娘消气放过我的。”谢不为闻言又有一默,片刻后,他的声音愈发低缓、艰涩,“那他对我好吗?”“好!”阿北立即应声,“庄子里谁都知道,你可是谢阿叔的宝贝,不说别的,谢阿叔一直都是阿宝阿宝地叫你,用我阿娘的话来说,她听得都牙酸,但谢阿叔却从不避讳。”他见谢不为一时没有反应,便又急道:“你忘了吗,你从小身子就不好,时常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每次,都是谢阿叔整宿整宿守在你身边照顾你,甚至有一次,好容易你的病好了,谢阿叔却累倒了,像是一病不起,吓得庄子里所有人都开始求神拜佛,但好在神佛有眼,谢阿叔才没事的。”“那你觉得,他会是那个为一己私欲而偷换我与谢席玉的奸邪小人吗?”谢不为闭上了眼,有些似笑非笑地接过了阿北的话,但言语中却满是苦涩。阿北哑了声,似从未想过此中或许还有隐情。“正如你所说,他是个好人,是个品格高尚的人,那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他急促地吐出了一口气,再缓缓睁开了眼,重新看向了阿北,眸中瞳仁微颤,“真相,所以,我才要知道当年的真相,不仅是为了我,更是为了他。”阿北终于明白了谢不为的意思,可少顷,却又生迟疑,“那个稳婆如今在哪儿?”谢不为眉头一动,答道:“东阳郡。”阿北有些不赞同,“东阳郡可比会稽要远,而十日后便就是六郎你的冠礼了,不如等冠礼过后,再去找那个稳婆?”谢不为摆首道:“以防夜长梦多。”语顿,拧眉稍思,“乘快马往返则十日有余,我定能赶在冠礼前回来。”既说至此,阿北也不好再有阻拦,只觉心下惶惶,却又不知从何而起,有些焦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过后,再唉声道:“好吧,那我去为你准备。”说罢,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只留谢不为一人在屋内无声地思考着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跫音再起,惊醒了谢不为的沉思,但他却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并非阿北的脚步声,而是“谢席玉!”谢不为猛地回首,果见谢席玉就站在他身后。但有些奇怪的是,在看到谢席玉的那一瞬,他内心的躁动竟莫名平复了些许。
他眉头紧锁,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谢席玉时不时地不速到访?“不要去。”谢席玉一步一步走到了谢不为身侧,甚至,不请自坐。待到谢不为反应过来后,他与谢席玉之间已只隔了一几木案。谢不为下意识侧身避了避,拉远了与谢席玉之间的距离,又念及谢席玉方才所说,便毫不客气地讥讽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都劝你,少管我的事,也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不仅是你的事。”谢席玉语气淡漠,但言语却有针锋之意。谢不为一愣,但旋即冷笑道:“是——这的确并非我一人之事,毕竟没有你,又怎会有如今的局面?”而谢席玉却是如从前一般,无论谢不为再如何极尽冷言嘲讽,他都能保持一种更为极端的冷静。甚至,冷静到,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当年之事早已结束,你如今所为,只会使此事另生枝节,徒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结束?麻烦?”谢不为又冷笑了一声,再陡然扶着案沿逼近谢席玉,凝着谢席玉那一双依旧毫无波澜的琉璃目,切着牙一字一字道:“如果当真结束了,你就不该再出现在我眼前,更不该继续留在谢府,毕竟,这一切原本就不属于你!”他再一冷哼,“至于麻烦?你觉得,我身为真正的谢家子,又会怕什么麻烦?倒是你——才会害怕此事带来的麻烦吧。”“就算得知了当年真相又如何”“谢席玉!”谢不为陡然扬声,打断了谢席玉的话。再撑着案几,对峙一般地直脊看着谢席玉,眼尾已生泅红,“他可是你的生父,以你的本事,以你对他的了解,应该早就知道此事必有隐情吧,那你为何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一人背负了所有的罪名!”他言有一顿,似有迟疑,但须臾还是咬牙道:“你果真是个冷心冷情的怪物!”阴云不知何时悄然吞噬了所有天光。在谢不为声落后,谢席玉的一双琉璃目中突然聚起了浓云般的晦暗,仿佛被吞噬的不只有天光,还有一种无法表露的情感。谢不为动了动唇,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可却被一阵乍响的轰隆雷声打断。继而狂风骤起,闯入了屋内,将案上的纸页吹得乱飞,飘至他与谢席玉之间,割断了他的视线。而当风停纸落后,他的目光重新撞入谢席玉的眼中时,那浓云般的晦暗却已消散,又是只余死水一般的平静。“你”谢不为终于开了口,但谢席玉却倏地站了起来,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就像是,匆匆退场以掩饰什么更大的秘密。谢不为没有挽留,只静静地看着谢席玉离开。彼时天地寂静,就连春雨落地之声都清晰可闻,绵长、细密,如此一声一声,逐渐模糊了他的感官。而一恍惚,落雨之声便化作了谁悄然的脚步声。但这脚步声,却正在离他远去。他蓦地站起,走到了窗边,一抹淡蓝重入他眼。然而,却在瞬息之后,便彻底隐入了昏暗的天地之中。只有点点冰凉的雨水,打在了他的额前——他忽然心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