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但寒风与大雪却仍未停歇。忽有呼啸之声掠窗而过,谢不为展卷的手一顿,不自觉向外看去。借着室内的灯火,隐约能见大片大片的雪花如撒下的棉絮般坠入了窗外的清池之中,并于水面之上凝滞了一瞬,才缓缓化入了水中。——应当是快要结冰了。实在也是在情理之中,这雪已经下了一整天了,不过半日,便轻易地将天地万物都染成了素白,美则美矣,却也不留一丝生机。念及此,谢不为心下莫名一紧,指节略动,捏在指间的文书也有一皱。恰在此刻,阿北推门而入,虽有屏风挡住了外头的风雪,但却挡不住趁机侵袭而入的寒风,案上的烛火微晃,谢不为的影子也颤了颤。“六郎,季小将军还在外头站着呢!()”阿北脚步如飞,只堪堪刹在了案前,才停下,便弯身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谢不为掠了一眼阿北肩上一层还未融化的薄雪,便匆匆收回了目光,并有些掩耳盗铃地低头看向了手中的文书,不置一声,以表达自己的不感兴趣。但阿北显然还未拥有这般察言观色的本事,见谢不为不答,还以为是自己方才没有说清楚,便直起身来往谢不为面前再凑了一步。他双眉一耷,满脸苦相,≈ap;ldo;季小将军在外头都快站了一天了,我瞧着连动都没怎么动过,就像一个雪人似的,看上去就冷。6()6[()]『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合掌呵了一口气,再搓着手道:“晚上的雪也越下越大了,我这儿才出去望了一眼,就有些受不了了,要不六郎你还是让他进来吧,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办。”谢不为只觉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字陡然糊成了一团黑墨,沉沉地压入了他的心间,令他莫名有些喘不过来气。他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再闭上了眼,尽量冷声道:“去备车,让慕清连意他们送季小将军回去。”阿北一听,两条粗眉顿时皱在了一起,“六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不是没这般准备过,慕清连意他们也都试过了,可季小将军他死活都不愿意走,说一定要见你一面才肯离开。”语顿,他偷偷窥了谢不为一眼,见谢不为神色未动,仍是紧紧闭着眼,便有些迟疑,默了片刻之后才继续道,“季小将军方才还说,北伐在即,到时战场无常,说不定这便是他能见你的最后一面了。”“胡说什么!”谢不为霎时睁开了眼,拧着眉扬声反驳道。阿北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反应了好半晌,才回神过来,再苦哈哈道:“这也不是我说的啊,是季小将军他自己说的,我哪里敢拿这种事胡言乱语。”谢不为重重吐出了一口气,他身体未动,却觉浑身就像是犹有后怕一般,正在止不住地颤抖,须臾,才勉强稳住了心神,暗暗咬着牙道:“我没说你,我是在说他。”()阿北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我适才听到的时候也是一惊,季小将军可是镇北将军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死呢?如果连季小将军都死了,岂不是我们就要输了”尾音还未落,阿北便自觉语出有失,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季小将军一定不会死在战场上的。”不知为何,谢不为忽觉头晕目眩,继而脑海中闪过了几幅模糊的画面,虽瞬息即逝,但那浓重的血色却令他本能地心生不安。再一晃神,断枪、血缨、利刃及一个身穿残破铠甲的无头之人陡然从他的眼前清晰地一闪而过。他心有一惊,蓦地撑着案站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道:“阿北,去拿伞来。”阿北一怔,但很快便明白了谢不为的意思——谢不为这是要去见季慕青了。他本想劝谢不为不要出去,让季慕青进来便是,也省得谢不为受寒。可当他抬头看到谢不为此时苍白又凝重的神色之后,竟莫名不敢忤逆谢不为之意,只当即应了下来,便转身取伞去了。寂静的雪夜猝然被一阵踏雪沙沙之声打破。季慕青似有所感,猛然抬眸寻声望去——一盏幽幽明灭的灯火照亮了一隅银白的天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下,在玉砌冰雕的天地间,一道赤红色的身影正迤逦向他走来,宛如从雪中攀出的一朵红莲,在顺着脚下的星河缓缓流淌。季慕青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像是害怕惊扰了面前如梦似幻的一幕。直到那道身影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却仍不敢有任何的动作,只能努力地睁大双眼,想要透过这簌簌飘落的雪花,透过这如缭绕云雾般的青纸伞面,看到伞下那人的面容。自谢不为从院内踏出的第一步起,虽有伞面遮眼,不可视前,但他却能感觉的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在一直紧紧追随着他,不曾有过半分的懈怠。按理说,在此凛冽雪夜中停留得越久,便会越觉寒冷,可也不知为何,在行过此短短路程,抵达季慕青面前后,甫一站定,他竟恍然全身有些微微发热。而这莫名而来的温度,却也反而使他稍稍定下了方才慌乱的神思,但紧随而来的,竟是一道自我拷问——他为何不愿见季慕青?谢不为紧了紧手中的伞柄,其上微微凸起的竹节便陷入了掌心,但他却不觉任何疼痛,只觉神思忽然一明。——他与季慕青已许久未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去鄮县之前。既忆起那日,他便无法不想起季慕青所说的“惊世骇俗”的言论,以及季慕青对他的表白,在当时,便令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而自那别后,又发生了太多太多他无法预知也无法掌控的事情,这些事情对他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今日,便更令他有些心力交瘁,再无任何多余的精力去设想该如何面对季慕青。是故,他只能以最冷淡的方式处理这一切,并期盼季慕青可以就此“放过()”他。
却不想,季慕青竟执着至此,以至不留任何余地地≈ap;ldo;逼迫?()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直面这一切——虽然阿北可能自己都并未察觉,但他却心知肚明,阿北方才对他说的言语,多半来自季慕青的刻意传达。而这,便是季慕青在用死生大事,来赌他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想到此,谢不为便又想起了适才脑中所闪过的血腥画面。他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却也促使他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缓慢地抬起了伞面,迎上了季慕青炽热的目光。手中的提灯清晰地照出了季慕青的模样——阿北并未夸张,此时的季慕青确实像个“雪人”。季慕青已满身是雪,不仅是头上、身上,就连睫毛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直教人有些辨不出他本来的衣装。但凌乱的额发之下,那抹暗红色的抹额却并未为雪所掩,反倒更加醒目,像是一簇火,燃在了谢不为的眸中,并紧紧攫住了谢不为的视线,也衬得季慕青更如雪中傲然挺立的松柏,散发出了无限的生机与蓬勃的朝气。这个发现使得谢不为不自觉悄悄松了一口气,握着伞柄的手也稍稍舒展了些。而再一凝目,又发觉,季慕青竟长高了些。原先谢不为的顶心本能到季慕青的额头,离得远些便能与之平视,但此刻,他竟只能仰首才能迎上季慕青的视线,而他的顶心,也只能堪堪比在季慕青的鼻尖。忽然,一阵温热的鼻息喷在了他的眉间,谢不为陡然一惊,下意识却后了半步,又半垂下头,匆匆避开了季慕青的视线。季慕青半抬起的手就此僵在了半空,但片刻之后,他便作没有察觉到谢不为的反应,只再微微垂眸,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哥哥”。谢不为浑身一颤,却没有应声,只让那句包含着某种炽热情愫的试探,冷冰冰地掉落在了厚厚的雪中。季慕青眼睫上的冰晶融化了,淌入了他的眼中,但他却没有眨眼,仍是努力地睁大了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谢不为,双唇微动,是又轻声喊道:“哥哥。”谢不为还是没有应声,但须臾之后,他抿了抿唇,兀自冷声道:“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想见你。”淌入季慕青眼中的雪水聚在了眼眶之中,像是蓄出的泪,随时便要落下。季慕青愣了半晌,身子微微一颤,才像是勉强回过神来,却不知该如何应答。谢不为执着提灯的手略有一紧,他继续冷着声道:“但你不明白,我是故意这样的,我知道你喜欢我,知道你想见我,所以,我偏不见你,偏让你在雪中站了一天,让你吹一天的风,挨一天的冻,我就是想折磨你罢了。”他语顿,猛然抬眸望向了季慕青,嘴角也勉强向上提了提,露出了一个冷笑,尽力表达着戏弄、嘲讽与不屑,“果然是年纪小,被人耍了也不清楚,还赖在这里不肯走。”他的手掌越攥越紧,声音也越来越冷,()“非要我不留一丝情面(),将事做绝?()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出来亲口赶你走,对不对?”季慕青依旧没有反应,可他的目光却依旧流连于谢不为的眉眼之间,不曾偏移分毫。谢不为似是感觉到了季慕青的视线,他的呼吸猛然一滞,但下一瞬,他便佯装不耐地重重吐出了一口气,切着牙道:“你不是最讨厌别人戏耍你了吗?从前还对我要打要杀的,怎么现在,就因为这点不值一提的感情,就甘愿沦为我眼中的笑话了吗?”季慕青这下终于有了反应,他因盛着雪水而湿漉漉的眼睛暗了暗,但却开口说:“不讨厌。”此声却又恰好为忽起的风声掩盖了大半。谢不为一怔,下意识道:“什么?”季慕青眨了眨眼,眼中的雪水顺势流淌而下,并沿着他的脸廓,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雪地上,却因有了温度而瞬间融化了薄薄的冰层。他眸中的谢不为也因此更加清晰。他再扬唇笑了笑,缓缓垂下了头,缩短了他与谢不为之间的距离。“不讨厌,你戏耍我也好、嘲弄我也好、笑话我也好无论你要怎样对我,我都不会讨厌你。”他言语微顿,本就温热的呼吸、鼻息竟在这一瞬间更加灼热。片刻后,他又试探性地探手牵住了谢不为持伞的手,见谢不为一时没有抗拒,便以另手接过了青纸伞,再慢慢引着谢不为抚上了自己的面颊,并贴着谢不为的掌心微微蹭了蹭。他唇边的笑意更深,语调之中也满是被满足的愉悦。“我只是,想见你。”“所以,要我等多久都可以。”谢不为略一晃神,等他再清醒过来,便觉贴着季慕青面颊的手似有一烫,欲抽出却不能。慌乱间,执灯的手也一松,提灯便重重摔在了雪地上,并在顷刻之间就熄灭了。天地由此陷入了昏黑,一切都无声无息,就连方才好像永不会停歇的寒风与大雪也都安静了下来。在此时此刻,在此天地之间,好像寂静到,只剩下他和季慕青两个人。还不及他从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回神过来,下一瞬,他的身子一倾,竟是被季慕青拉着倒向了季慕青的怀中。而那一声下意识的惊呼也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吞入了另一人的双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