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日天光甚亮,透窗入殿,却被窗格分割成一片一片,落在萧照临的侧脸上,如同洁白的雪片浸冷了他的眉目轮廓,散发出无限的寒凉与悲伤。纵使萧照临已离皇帝极近,但由黑檀木制成的长长御案却仍横隔在他与皇帝之间,恍若一条楚河汉界,将这对本该亲密无间的父子生生分隔开来。甚至,有剑拔弩张之势。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微微仰首看着萧照临。许是雪光太亮,直晃人眼,他竟有些看不清萧照临此时的面容,只能见一双沉沉如渊般的黑眸就这么望着自己。里头或有哀伤、或有苦痛、或有惶恐,或者还有——怨恨。曾有很多人说过,太子肖母,可那一双乌黑的眼睛却生得很像他。但,此时他却并不这么觉得。皇帝微微屈指,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案面,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咚、咚、咚”,像是夏日里的闷雷,在步步迫近,宣告即将会有一场暴雨倾天而下,扯裂万物、倒转天地。“咚——”如同最后一声惊雷,皇帝猝然停止了动作,但指尖却仍是点在案面之上。他又倏然一笑,双眸之中却愈发冰冷,“在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答案就已然分明了。”他缓慢地收回了手,敛在了层层玄袍之内,目光也逐渐偏移,越过了萧照临的身影,落在了殿外的方向。但他的双眼之中却是一片模糊,并未倒映出任何事物的影子,仿佛此间所有都不值得入眼,也仿佛他的目光已然到往了很远的地方。忽然,他双目微敛,气势陡生,“今日袁氏贪墨,你可以包庇,明日他们窃权,你也可以容忍——”他言语一顿,目光陡然落回在了萧照临身上,是如狼视虎顾一般,凝住了萧照临的双眼,声缓且长,却一字比一字更有咄咄凌厉之势。“可他日,若是袁氏觊觎神器呢?你也要拱手相让吗?”萧照临心内一震,他不自觉退后了一步,却很快稳住了身形,紧紧攥拳道:“袁氏辅佐陛下二十余载,袁司徒更是三朝老臣,从无任何错缺之处,其对我大魏的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又何必欲加其罪!”皇帝嗤笑一声,“袁伯康在时,袁氏或有忠心可言,可毕竟天不假年,待袁伯康去后,待朕去后,袁氏当真心甘情愿为你所驭吗?”他见萧照临仍是一副怙顽模样,便敛了面上所有的神情,声音愈发低沉,“景元,你该是萧氏的太子,而不是袁氏的太子。”他缓缓撑案而起,其身量与萧照临相当,可毕竟已年逾半百,纵使再如何直脊,也不掩其已然微微佝偻的身形。萧照临本正欲出言反驳,但在看到皇帝身上的老迈之势后,不知为何,他竟下意识抿住了唇,没有再出一语。皇帝似是注意到了这点,亦有一怔,但很快,他便沉下了面色,缓缓出言,语有感慨。()≈ap;ldo;当年神州陆沉,衣冠南渡,虽保存了家国,然萧氏皇权尽衰,门阀盛起,元帝迫之曾道,≈ap;lso;政由王氏,祭则寡人≈ap;rso;,此后王氏虽衰,但明帝、成帝又何曾不屈于桓氏、袁氏、庾氏之下?≈ap;rdo;?想看孤月当明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语有一顿,语调愈发冷凝,“时至今日,世人仍道,‘庾与萧共天下’之语。”他陡然不言,目光也不曾从萧照临身上偏移,似有审视之意,须臾,才继续道:“朕一生汲汲,不过是为光复中朝之权。”他语再顿,喟叹而言,“阿奴——”“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又如何不知,若是袁氏尚在,待你继位之后,这天下,安不为袁与萧共之啊。”萧照临浑身一颤,双眼愈发通红,却没有应声。恰在此刻,殿外朔风忽骤,大雪斜落,朱红的窗格便逐渐为雪所覆,模糊了外头的景象。谢不为站在偏殿之内,慢慢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了身后案上的一盏小小金炉,正有袅袅暖香悄无声息地自其中散溢开来,是上好的沉檀香,可安人心神。偏殿中的内侍也静立一旁,状甚恭敬,随时等候差遣——一切都是王恪的贴心安排。谢不为甚至不需特意思考,便能知晓,这王恪大概就是袁皇后或是袁氏留在皇帝身边,暗中帮扶萧照临的人脉之一。可问题却也恰恰出现于此,以王恪今日的表现,几l乎是不加掩饰地表露出了对萧照临的特别关照,而再以皇帝的耳目,他并不觉得,皇帝会不知晓王恪其实所属于袁氏。那么,在如今皇帝势要除掉袁氏的情况下,又为何偏偏放过了王恪,甚至佯装不察,继续留王恪在身边?谢不为微微蹙眉,凝思许久,忽然,似有灵光一闪,他想起了袁璋曾对萧照临说过的,“陛下应当不会清扫袁氏的势力。”当时他并未多想,但现在,他好像从此句之中,窥见了皇帝欲除袁氏的真正用意。就如谢翊曾说过的,“在如今数十位皇子之中,唯有太子非世家女所出,这是太子所短,却也是所长。”即使萧照临是为袁皇后、袁大家抚育而长,在朝中又与汝南袁氏休戚与共,但毕竟萧照临与袁氏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也就是说,在皇帝或是世人看来,萧照临与袁氏之间的纽带并不是不可斩断的。但也不是说,皇帝不需要萧照临与袁氏之间的特殊纽带,不然皇帝从一开始也不会默许袁皇后所为,而在这些年来,也不阻拦袁氏扶持萧照临。
再将此中因果串联起来,便能轻易地看出,皇帝等于是借袁氏之手,在庾氏的眼底下,替他保下了一个非世家所出的太子,并且,还让这个太子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触到袁氏所有的势力。最后,再拿捏住了袁皇后与袁司徒对萧照临的感情与期盼,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令整个汝南袁氏束手就擒,并乖乖地交出在朝中的一切资本。即使是只为萧照临所用,但这又如何不是加强了皇权?()而若没有萧照临,皇帝想要收复袁氏势力,便是难如登天。不说此小小贪墨之案,即使袁氏当真有谋逆之心,以汝南袁氏的名望与积累,皇帝轻易也不能拿袁氏如何,至多是如处置谯国桓氏一般,将袁氏赶出中央,但其势力却大概率依旧可以遥控朝政。再往深处思忖,这也可说是皇帝与袁璋之间的默契“交易”。——袁氏以牺牲全族的代价,换得了萧照临的天子之位谢不为心下一凛,皇帝此局实在不可不谓高绝,但有一点,他还不敢妄下定论——从萧照临的生母有孕而受袁皇后庇护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早在皇帝的安排或是意料之中。他甚至不敢深想,如果是,那么如今的皇帝,其城府之深沉,谋划之高远,便是举世无人能敌。谢不为短促地呼吸了一下,他无法忽略,这一切的一切,乃是源自袁皇后的仁爱之心。那是不是,在皇帝眼中,袁皇后所拥有的仁爱之心,也不过是可为其所利用的——政治筹码。在谢不为与萧照临离去之后,皇帝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堂阁之前,此处似为人遗漏,紧闭的门窗上满是灰尘,就连铜锁上也遍是斑驳的暗绿色铜锈。皇帝静静地站在门前许久,仿佛能透过紧锁的阁门看见里面的场景。半晌之后,他才摸索着从袖中取出了一把铜匙,其上不似铜锁生锈,乃是光亮如新,显然经常为人把玩。皇帝拿着这把钥匙,眯着眼对上了锁孔,却因视线有些模糊,始终不能插入锁孔之中,又过了半晌,才听得“哐当”一声,铜锁开启,并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他似怔愣住了,又呆立原地许久,才轻轻地推开了阁门,步入此尘封已久的隐秘之地。浮尘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散去,满室的画像尽显——是一位美如谪仙的女子。她或着雍容宫装,或着干练裲裆,或着飘然常衫,或着清丽舞衣,或着繁复鹤氅,又或着单薄素裳;或在面见命妇,或在骑射御马,或在对镜描眉,或在翩迁起舞,或在仰首赏雪,又或在灯下剪烛在这一幅幅画像之中,她的妆饰、行为皆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皆是眉眼盈盈含笑,妩媚却又不失端庄。而这一幅幅画像,更是生动地展现了这位美人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好像她就生活在这里,从未——离去。“啪嗒”一声,一滴泪落在了地上,却很快被地板上的灰尘污染。皇帝慢慢走近了其中一幅,看着美人眉间微微闪烁的翠钿,忽然,他抬起手来,是想要触碰,但及一寸之隔时,他看到了自己苍老的手指,竟似一惊,便陡然放下了手,再只尽力一笑。“阿月,我已经老了,可你还是这样年轻,这样好看。”画像上的美人自然没有任何回应,仍是眉眼泛波,两靥含笑。()皇帝又走近了一步,美人的眉眼便清晰地倒映在了他不断微颤的瞳仁之中,却没有减损美人半分美艳,但美人清亮的双眸里,却再映不出他的身影。?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节♂完整章节』()他愣了一愣,须臾,才道:“阿月,你都知道了吧。”他缓缓闭上了眼,抬手拭去眼下的泪痕,再睁眼,那一双黑眸之中便已恢复了平静。“那天,我答应你了,阿奴一定会是将来的天子,可你也知道,这其中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画像上的美人还是不会有任何反应,双眼盈盈,两鬓生光。他陡然激动了起来,唇角颤抖了几l下,扬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怨我”可说着说着,他的尾音却越来越小,像是逐渐散入了满室的飞尘之中,“若是你还在,其实,也是会愿意的吧。”画像上的美人面上笑意不改。他又怔怔地看了许久,再忽然轻轻颔首一笑,“阿月,这算不算是,我终于帮你达成了心愿一次。”他说到此,竟慢慢笑出了泪,片刻后,又缓缓叹了一声,“你还是怨我吧,起码,这样,你会永远记住我的,对不对。”他渐渐有些无力地低下了头,声近喃喃,“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不会放你走。”他慢慢背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踏在满地的灰尘之上,留下了一个一个深重的脚印。之后,他再一次停在了阁门之前,默了片刻,复缓缓开了口,声音之中充满了希冀——“阿月,碧落黄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