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青烟自谢不为的眼前缓缓消散。伴随着檐下铁马的叮咚之声,眼前的一切也逐渐清晰起来——是一座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宅院,粉墙黛瓦,重楼飞檐。有几枝褐色的枝干从围墙内探出,上头还缀着点点淡红色的花苞,似有暗香萦绕。可,他却感知不到分毫。谢不为心念微动,明白应当是他又入了梦。随即,他没有任何的犹豫,甚至像是轻车熟路般,抬脚迈入了这座宅院。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了几重檐廊,又穿过了一片还未盛开的梅林。在走到梅林尽头的时候,一条曲折蜿蜒的长廊赫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此长廊之下,并无一人,只陈有一榻、一铜盆。彼时似有风过长廊,吹得铜盆中的银灰略动,炭上暗红的火光似呼吸般明灭了几下,顷刻后,便又被新的银灰覆盖。忽然,一双凝玉般的手探至了铜盆上方,似在汲取暖意。谢不为心下一动,抬头看去,竟望见了——谢令仪如兰的面庞。他下意识便启唇喊道:“阿姊。”可谢令仪却丝毫没有闻见。她虽正看着铜盆中的银碳,但眸中却无半分光彩,如远山般的黛眉半蹙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如烟云一般缠绕其间。而再一凝眸,便发现,此处种种都彰显了此时明明应正值隆冬时节,可谢令仪却衣衫单薄,身形消瘦,身上面上也无半点妆饰,一头青丝犹未绾起,尽散于身后,末梢缘着素净的黄绿裙摆委在藤榻边。似一片风吹,就能轻易地将其吹散。谢不为心下不禁一阵一阵地隐隐作痛,他抬手想要抚平谢令仪眉间的隆起,但在触及的那一刻,却恍若触到了水中的虚影,指尖只能穿透而过。他顿时愣住了,怔怔地收回了手。而谢令仪也依旧没有感知到什么,还是如方才那般,斜依着藤榻,低眉看着铜盆中的暗火银灰。铜盆中突然响起了一道轻轻的“哔啵”声,之后,长廊之下再无任何声音,就连风声也再闻不见。时间都恍若凝滞在了谢令仪嫩黄淡绿的裙摆间,依恋地迟迟不肯向前流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侍女匆匆而来,似惊似喜地喊道:“夫人,外头下雪了,园子里有一树梅花也开了。”谢令仪如花枝一般轻轻一颤,蓦地站了起来,并下意识扬唇一笑。“鹮郎,梅花终于开了,去折一只梅花来吧。”却无人应答。而那侍女,也有些无措地愣在了原地,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夫人,六郎他”“住口!”谢令仪面上的笑容如冰霜般凝住了,她声音轻缓,却有坚定之意,“鹮郎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愈言,声音便愈轻愈淡,仿若散入了风中,飘向了她看不见的远方。“他答应我了,等到梅花开了,他就一定会回来。”“阿姊,阿姊,阿姊——”谢不为再也忍不住了,他急切地大声叫嚷起来,试图向谢令仪表明自己的存在,但眼前的一切,却霎时被从四周漫出的浓雾吞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令仪的身影如水中涟漪一般,渐渐地消散在他面前,只余他在一片浓白混沌之中,绝望无助地喊叫、追寻。“六郎,六郎,怎么了?!”谢不为猝然半坐而起,惶然地睁开了眼。而他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床榻旁梳案上铜镜中的——自己。
他一身素白寝衣,乌发凌乱地散落在两肩,显然惊魂未定,面色惨白,额上还有点点汗珠,但偏偏唇色鲜红如血。一错眼,那血色仿佛在一瞬间扩散,漫延至了他的面上,便像极了他满脸是血。谢不为心下猛然一坠,正想凝目细看,但阿北却正好从镜前走过,遮住了他的视线,等他再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面上的血迹已仿若从未存在过——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六郎,是又被梦魇着了吗?”阿北坐到了床沿,一壁用巾帕拭着谢不为额上的细汗,一壁焦急地询问道。谢不为虽意识仍有些混沌,但却敏锐地察觉到,阿北口中的“又”字。是啊,他又做了梦,又梦见了一些真实到仿佛真的发生过的场景。如果说,一次只是偶然,两次、三次也不过是因他心绪紊乱,可这么多次下来,这些奇奇怪怪又没有头尾的梦,难道当真没有半分缘由吗?他呼吸陡然一滞,是他突然意识到,好像每一次梦魇,都发生在与谢席玉相见之后。就像昨夜,在谢席玉离去后,他便迅速陷入了沉睡,并梦见了他们谈到的谢令仪。而梦中的一切,除了展示谢令仪过得并不好外,更重要的是,是又一次暗示了自己的死亡。不过,这一次与之前都略有不同。因为这场梦所梦见的地点不再是什么不知名的混沌之地,而正是——会稽庄子。虽然他并无原主在会稽生活的记忆,可他却莫名可以肯定,他梦见的宅院,就是谢席玉心心念念并几次三番想让他回去的地方。“六郎,你是想念女公子了吗?”阿北见谢不为迟迟不回答,又双眼朦胧,似仍沉浸在梦中,便大胆揣测道。谢不为闻言猛一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阿北,语速急切,“阿北,你快去安排,我要去会稽。”阿北一惊,“今日便是除夕,此后十几日又正处年节中,六郎怎的会在此时突然想回会稽?”见谢不为又是不答,想了想便又道,“今日恐怕来不及,六郎想何时回去?”谢不为双眉一蹙,暗暗攥紧了身下锦褥,语速却缓了下来,“你先准备着,应是年节之后就去。”虽探清梦魇缘由不算事小,但眼下却有更加重要的事。即使皇帝未必会再重用他,他也未必还能在朝堂中有一言之地,可无论如何,他都要在临阳等到吴郡之事的最终处置结果,也要安排好王衡和谢令仪的和离之事。这般,他也才好暂无后顾之忧地前去会稽。“是。”阿北先应了下来,后转言又道,“夫人已经嘱咐过我了,今晚宫里的除夕夜宴,六郎得一同出席,而今夜过后,也到了六郎的冠年,六郎便更需好好打扮打扮,换一身新衣,也好为来年讨个好采头,待会儿夫人便会遣人送衣饰过来”阿北话还未尽,便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应是夫人身边的人!”阿北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迅速走到门后,打开了门。却不想,来者竟是谢楷身边的侍从,一见阿北便急声道:“东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子想让六郎先直接去东宫,随后再与太子一道赴宴。”阿北虽与宫中接触不多,但也知晓纵使萧照临是太子,然其所想,却也是万万不合规矩的,便也急道:“这怎么可以?主君与夫人没有回绝吗?”那侍从连连点头,“怎么没有回绝,就连太傅也出面与那张常侍说了,六郎是谢府的公子,岂能与太子一同赴宴。”阿北急着颔首附和,“是啊是啊,那你怎么又过来传话了?”侍从愁容满面,“可没有用啊,那张常侍不肯走,意思是起码要问过六郎自己的主意,主君、夫人还有太傅也不方便赶人,便让我过来寻六郎”他说着说着,便踮起脚越过了阿北的肩头,望向了屋内的谢不为,言语多了几分恭敬。“六郎,您可要先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