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沉沉,天地已是昏黑一片。寒风一阵阵地刮着,直扯得阿北手中的灯笼摇晃着明暗不定,那声音便如同风卷落叶的呜咽之声,在此昏暗的环境中,显得萧瑟不已。待到阿北好容易护住手中的提灯不教其熄灭,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听得马车行驶的辘辘之声渐渐由远而来。他登时面露喜色,急忙迈步迎了上去,朝着才将将停稳的马车喊道:“六郎,你终于回来了!”但余声未歇,却又即刻噤声,并不自觉却后半步,稍作反应过后,忙躬身搁下了灯笼,再伏身跪拜道:“奴拜见太子殿下。”——原是车帘从内掀开,出来的不是谢不为,而是萧照临。萧照临扫了跪在车前的阿北一眼,知晓其为谢不为的贴身侍从,便也难得应了声,“起来吧。”再折身探手入车厢,和声轻言,“卿卿,我扶你下来。”一只纤长素手就此搭入萧照临掌心,紧接着,灰白的车帘再次掀起,一道红得似火的身影便霎时现于众人眼前。一错眼,竟比灯笼中的火焰还要耀眼。谢不为裹着火红的狐裘,借了萧照临的力,缓缓下了车。站定之后,也是瞥见了仍跪在车前的阿北,便先行道了声,“阿北,地上凉,起来吧。”阿北这才恍然回了神,当即匆忙爬了起来,动作间还不忘拾起地上的灯笼。他本欲上前迎过谢不为入府,但在瞧见萧照临半搂着谢不为的姿态过后,又蓦地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谢不为虽未提前将归程传信至谢府,却也并不讶异阿北此时会在府前迎接,是因他知晓,谢翊定能清楚他与萧照临的行踪。他抬眸望了眼谢府的门匾,“叔父可在府中?”阿北再是一怔,但旋即便答道:“太傅正在府中。”一顿,又补道,“也正是太傅命我在此等候六郎的。”谢不为略略颔首,明白谢翊这是要第一时间见他的意思,倒也毫不意外,复转过身去,仰首看向了近在咫尺之间的萧照临,“景元”可话才出,便被萧照临陡然出言打断。他自然也知晓谢翊吩咐里的意味,眉头略有微动,“卿卿,我与你一道去见谢太傅吧。”谢不为清楚萧照临这是担忧他的意思,但反倒一笑,“我叔父又如何会为难我。”语顿,忽然却也眉梢半沉,“倒是陛下那边,还不知是何态度。”他和萧照临在吴郡的所作所为,往好处说,是为国除奸佞,可若要往坏里说,却也与违逆圣意没什么不同。此事又可大可小,但好在也算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如此,只要皇帝不追究,此事便也能轻轻揭过,先过了这个年,再论详具轻重。然而,若是皇帝要由此发难,纵使不谳抗旨之罪,他与萧照临也绝落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谢不为心念微动,萧照临与皇帝之间还隔着个汝南袁氏。他总直觉,从吴郡回来后,究竟会如何处置琅琊王氏便已不重要,毕竟其罪已明已定,而王盛也已许诺不会插手,那接下来只要按照国律惩处琅琊王氏便可。但汝南袁氏的罪责却还并未定下,而萧照临对汝南袁氏又是回护的态度那此番,关键便又落在了皇帝究竟是何想法。换句话说,皇帝有意让萧照临知晓汝南袁氏的不清白,究竟是为了什么。萧照临闻言沉吟片刻,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事已至此,圣心也不可捉摸,我也只能按照我心中所想去应对。”寒风不曾停歇,两人的衣袍便也一直在风中纠缠,难舍难分。萧照临徐徐抬手抚上了谢不为微冷的面颊,并以指腹于谢不为的唇角轻轻摩挲。一双黑眸之中映着淡淡的光亮,显得极其温柔,“卿卿,明晚除夕宫宴,你与我同席可好?”按照魏朝宫中惯例,每年除夕都会举行晚宴,届时各世家官员皆要赴宴,以与皇室共乐。而萧照临所言宫宴同席,一般只有夫妻、父子、兄弟、姊妹才可,其言中深意,便是昭然若揭。谢不为也当即明白了萧照临的意思,自然下意识便要回绝,但话至唇边,又有迟疑,却与萧照临此言无关。是因他想到,且不说他与萧照临究竟能不能同席,只说在萧照临眼中,他们已是爱侣,可在他心内却不知该如何定义他与萧照临之间的关系。而转念又想到,孟聿秋也定会参加除夕宫宴他陡然旋身离了萧照临两步,原本纠缠着的衣袍也旋即而分,像是寒风吹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连称谓也疏远如初,“殿下,此与宫规不符。”萧照临长眉一皱,本欲追步上前,但又闻谢不为再言,“天色已晚,外头也是寒凉,像是要下雪了,殿下该早些回宫了。”说罢,便像是刻意逃避什么般,在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前,就匆匆转身入了谢府。在一旁呆愣许久的阿北瞬有一惊,也来不及向萧照临辞别,便赶忙跟上了谢不为的脚步。直至行到府中长廊,谢不为稍显慌乱的脚步才略略缓下,又立刻察觉自己迎风的半面身子已冷得有些发颤——这些时日来,虽一直奔波于隆冬寒风,但因有萧照临时时刻刻的贴身相伴,他已是许久不曾感到寒冷。然现下不过才离须臾时候,他的身子竟就开始有些受不住这凛冽寒风。“六郎六郎你终于停下了。”阿北跟在后头气喘吁吁道。谢不为轻应了声,却没多说什么,而只是默然顺着长廊往谢翊处去。“六郎,你和太子殿下,如今又是什么关系啊哎呦!”闻阿北疑问,谢不为竟猝然停住了脚步,倒教阿北一个没注意,便一下子撞上了谢不为的后背。谢不为稳住了身形,也没怪罪阿北,又默了一默,才略微回首看向阿北,言语迟疑。“阿北你说,一个人可能在心中还放不下其他人的时候,就喜欢上另一个人吗?”“六郎,你说什么?”阿北还有些头晕眼花,加之廊外寒风呼啸,便就没听清谢不为的话。阿北手中的灯笼只照亮了谢不为半边的面容,便让人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究竟是何神色,只能稍稍窥见,其眸中似有什么在暗暗涌动。谢不为抿了抿唇,掩在狐裘中的手也微微攥紧,片刻后,再沉声道:“没什么。”言讫,脚步再未有过停歇,直往谢翊院中而去。谢翊房中不仅灯火通明,更是四处都置了暖炉火盆,让谢不为一踏入,便觉浑身寒意尽消。而谢翊就正坐在紫檀木案后,似在对着烛火览阅什么,听闻谢不为的脚步声,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卷轴,对着谢不为略略颔首,面上无喜无怒,“六郎,过来。”谢不为由着房内侍从伺候着解下了狐裘,再缓步上前,对谢翊行了见礼过后,才慢慢坐到了谢翊面前,低声喊道:“叔父。”
谢翊轻应了一声,再命侍从呈上暖汤,“你身子素来孱弱,又在路上奔波许久,这下未得歇息又赶来见我,也是难为你了,先喝点暖汤舒缓舒缓吧。”谢不为抬手从侍从手中接过瓷盏,其间却是在暗窥谢翊的神情,在察觉到谢翊确如往常一般后,才安心掀盖啜汤。也不怪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虽说他与萧照临的说法是,谢翊绝不会为难他,但他知晓,他在吴郡的所作所为,除了是在有违圣意之外,也是有逆谢翊的意思。而退一万步来说,在此异世,他可以不在乎皇帝对他的态度,却不可以不在乎谢翊对他的态度。毕竟,谢翊才是这个世上,他第一个认同的亲人。他有意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是在脑中排演待会儿他该如何回谢翊的话。而谢翊也没有催促,只安静地等着。半晌之后,盏中暖汤终尽。侍从接过瓷盏后就立刻悄然退下,室内便只剩下谢不为与谢翊两人。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在面对家长时会有本能的忐忑一般,在听到门声吱呀后,谢不为微有一颤,又不等谢翊开口,便主动开口问道:“叔父,你会怪我吗?”而他说话时,又不自觉缓缓垂下头,还在一直眨着眼,便显得心虚不已。谢翊气息一顿,随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六郎唉。”像是察觉到了谢翊这一声叹息中无可奈何的纵容般,谢不为当即抬首,对着谢翊笑道:“我就知道叔父不会怪我。”谢翊没有否认,只抬手揉了揉额角。不知为何,在此明亮的烛火下,谢翊面上的皱纹竟反倒愈显。但还不及谢不为深思这究竟是何缘由,便听到谢翊重新开了口,颇有些语重心长。“六郎啊,你知道,陛下最后为何会下令处置琅琊王氏吗?”谢不为体会到了谢翊话中未明之意,却不解地问道:“难道不是因为我与殿下将琅琊王氏的罪证通传了全国吗?”谢翊先点了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这的确迫得陛下不好再将此事轻轻放过,可最关键的,却不是因为此,而是”他言语微顿,眼眸却一抬,便有精光于其眼底一闪而过,“因为,颍川庾氏。”谢不为双眉紧拧,“颍川庾氏?”谢翊颔首,神色稍显肃穆,“王蠡若去,中书令之位便会成了颍川庾氏的囊中之物,那庾氏又岂会不乐见其成而又推波助澜?”他再有一顿,却伴随着淡淡的叹息,“而这,是陛下不愿见到的。”谢不为本欲问询皇帝究竟为何不愿见到颍川庾氏得中书令之位。毕竟世人皆知,颍川庾氏乃皇帝母族,而皇帝又素来信任且重用颍川庾氏,甚至还将京口一半的北府兵交给了颍川庾氏。可心念微转,他便想到了顾泰与他说过的,皇帝最重朝局“平衡”。他不禁暗暗攥紧了衣角,又抿了抿唇,才迟疑道:“陛下是怕颍川庾氏在朝中一族独大吗?”话出,又立即补道,“可朝中明明还有诸多世家,不说其他,只说叔父你,还有汝南袁氏”他话语渐弱,是想到了有关袁氏的太湖长堤一案。忽然,他心头一震,是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就连后脊也微微发寒。“叔父,陛下是不是想对汝南袁氏做什么?!”谢翊肃穆的神色未改,甚至面色更沉了几分,“六郎,我曾与你说过,不要插手有关汝南袁氏之事。”似是也感自己的言重之处,谢翊又稍缓了神色,再和声道,“陛下乃英明圣主,他的所作所为自有道理,你与太子实在不该如此忤逆啊。”谢不为指尖隔着衣袍陷入了掌心,却觉微凉,他短促地呼吸了两下,再勉强稳住了心神,凝着谢翊的眼,压着声音道:“可陛下的道理,会让琅琊王氏在做尽奸邪后还能继续逍遥,甚至,还会造成更多的祸乱,又是什么道理?”谢翊似有一怔,再又是叹了一口气,“六郎,你还年轻,太过重是非,是,琅琊王氏是有不臣之心,可并不代表,他们的不臣之心会有得逞的那天。而你所见陛下放过琅琊王氏,却也不代表陛下将来不会惩治琅琊王氏,只是未到时候罢了。”这与顾泰所言之意相差无几。谢不为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即刻扬声道:“所以呢,那些‘人相食’的百姓,那些死于守城的军士,他们的冤屈他们的公道,就要白白让步于这朝堂权术吗?”谢翊双眼微眯,隔着案上的烛火望向了谢不为的眉眼,其眼下的郁青便由此完全显现。他缄默许久,直到谢不为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道:“六郎,不在其位,又安知其困,就算你为这些百姓、军士争来了一时的公道,那这个世道就会立即澄澈吗?”“纵使在你看来,权术是不公的,是奸邪的,甚至是会让这个世道更糟更乱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如若不如此,这个世道才永远没有清明的那日。”“可,鄮县确实好上了一分不是吗?”谢不为怔愣了一会儿,再轻声道了一句。他此刻似是在看着那跃动的烛焰,但目光却是幽远的,仿佛看向了什么遥远的地方。“我是不懂朝堂‘平衡’,也不懂什么权术,可我却明白,只要琅琊王氏不在,百姓就会多一分安宁,而鄮县、会稽乃至临阳,就会少一分动荡。”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面容也渐渐缓和,暖黄的烛火映入他的眸中,竟要比火焰本身更要明亮。“而这多一分、少一分,才会使这世间重回太平安乐,乃至有海晏河清的那一天。”“六郎!”谢翊微怔之后又立即道,“即便你也有你的道理,可你如今已招陛下厌弃,有如何能有发挥,从而践行你的想法。”谢不为面上却未有急切,而是徐徐起身,再对着谢翊微微一拜。“叔父心中有明主,我心中亦有明主,即使我为官不得,也会尽力辅佐我心中的明主而还世间清明。”谢翊又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他缓缓收回了眼,复看向了案上的文书,叹息道:“也罢,你既已寻王道,便且从之。”谢不为知晓谢翊这是不愿再与他多言,便也直接辞礼退下,“还望叔父早些歇息。”兴许是他心底早有所料,也兴许是他已然习惯了什么。以至于,当他在谢翊院外看到谢席玉的身影后,竟不觉半分意外。甚至,这回,他还能敛下心底对谢席玉的厌恶,紧了紧身上狐裘,于此寂寥寒夜中,冷声对那人说道:“太冷了,去我院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