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全黑了,人也归定了,但凤池台政堂左侧堂阁内的灯火却犹自亮着。可堂阁内却没什么声响,一时只能听见初冬的晚风沉沉地呼啸而过。不过,这点呼啸之声却逐渐压不过簌簌的翻页之声。谢不为端坐案前,正在烛火下静静览阅着什么。此时,恰有灯花垂落,火光稍暗。谢不为便拿起了烛台边的银剪,揭下灯罩,眯眼略看了看灯芯之状,再抬手剪去多余的燃线。霎时烛火便跳跃着大了一圈,将案边的一切又重新照得通亮。就在谢不为将银剪放回原处时,堂门忽然从外而开。谢不为赶忙站起,对着来人稍稍俯身,“叔父。”谢翊略微颔首,走到了主案之后,接过长随准备好的温热巾帕,稍稍擦去了眉间鬓边的寒意,缓了缓面上的疲态,再对谢不为道:“等了多久了?”在谢不为离开谢府回到凤池台后,便有谢翊身边的侍从向他传话,说是谢翊有事要与他相商,让他暂去谢翊堂阁内等候。“倒也没多久,正好瞧了瞧近日的文书。”谢不为坐回席上,见谢翊如此,便主动问道:“叔父是从宫里回来吗?”谢翊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堂阁内侍从皆退,才道:“正是,我唤你来,也是为了此事。”他陡然面有肃色,“六郎,等你去吴郡之后,无论能不能如愿,都要切记,不要插手汝南袁氏之事。”谢不为并不意外谢翊知晓此事,但却有些不解,为何谢翊要如此郑重地嘱咐。可还不等他追问,便又听谢翊有些意味深长道:“陛下也知太子定会前去吴郡。”谢不为一惊,顿时想起了白日里察觉到的异样——原来皇帝早已猜到萧照临会借这次斋戒的机会,前去吴郡为袁氏平反。可皇帝既然知道了,又为何会默许萧照临这番行动。毕竟现在看来,袁氏之祸,大概率确为皇帝与颍川庾氏操纵,那么,皇帝应该并不乐意见到萧照临前去吴郡才是。正当他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谢翊却先行出言,也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六郎,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事,我们身为人臣,无能、也不能参与其中啊。”谢不为抿了抿唇,他似乎体会到了谢翊的意思。以谢翊之言,此次汝南袁氏贪腐一案,竟更多归属于天子家事。可他却仍不明白,这事关太湖长堤、吴郡百姓的案件,怎么就成了天子家事。不过,他也知晓,谢翊此番只是想叮嘱他不要插手汝南袁氏之案,并未有将其中各种权力博弈全盘告知的意思,也并不希望他多加追问。如此,他便也只能微微颔首,暂且应下。谢翊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面上的肃色也渐渐消去,转而和声道:“六郎,除此事之外,我还想告诉你,如果你决心要查樊鸣与五斗米道,可以从吴郡三世家入手,而不是贸然惊动琅琊王氏。”谢不为闻言稍有思忖,“难道是因此次长堤溃毁,农田被淹之后,乃是吴郡三世家趁机低价吞并了不少农田?”
谢翊捋须颔首,且面有欣慰笑意,“不错,看来这些时日以来,你倒是了解了不少吴郡的公文。”语顿,他徐徐看向了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今日我入宫,也是为了这吴郡之事。”“就吴郡地方官员所呈奏章来看,吴郡三世家皆资产丰厚,本不该掺和长堤之事,但不知为何,前端时间,却反常地一齐低价收购被淹农田。陛下与我便怀疑,是否是因他们暗地里与五斗米道有勾连,知晓孙昌等人准备攻袭鄮县,而孙昌一旦成功,便能就此长驱直入内陆,再与吴郡相接。”“到那时,他们便可用这些农田支持五斗米道。”谢不为拧眉接下了谢翊的未尽之言。谢翊点了点头,“是,而若此事为真,那也必然能寻到琅琊王氏的影子,毕竟,吴郡三世家多年来一直为琅琊王氏所挟,与琅琊王氏关系密切。”谢不为神色一凛,颔首之后,便在迅速思考要如何调查吴郡三世家。可也是此时,谢翊又忽然开口道:“六郎,近日为何不回府啊?”谢不为回神过来,有些惊诧地望向了谢翊。毕竟谢翊之前从来没有管束过他的生活。烛火之下,谢翊的面色愈发和蔼,“你父亲前两日曾寻过我,要我劝你回府常住。”“我也知你因为从前,心中还有委屈,但不管怎样,他们终究是你的生身父母,纵使有过偏心,但为人子女的,又如何能与父母闹得如此不愉快?”谢不为微微垂首,半晌不语。直到案侧灯花“噼啪”一下炸开,打破了此间的沉默,他才缓缓出言,“可他们不仅仅是偏心,而是做错了事,即使他们现在有悔过之心,我就一定要原谅他们吗?”谢翊显然一怔,双唇微动,却有些说不出话来。谢不为并未注意到谢翊此时莫名有些反常的反应,而是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我也不明白,如果我心中尚且对他们有所怨恨,那又为何要顾及什么旁人的看法、俗世的眼光,而一定要和他们日日相对。而且,这般就算勉强维持了面上的和乐,但长此以往,难道不会导致更大的矛盾吗?”他略微叹了一口气,“既如此,倒还不如早早分开,对我、对他们、对整个谢家,至少不会是一件坏事。”他言讫之后,并未抬头去看谢翊的反应。但却稍感意外,因为谢翊当真就此不再说些什么,而是与他一般保持了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听到谢翊笑叹道:“好,我知道了,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谢不为这才抬首起身,见谢翊面色如常,也就不再多言。对着谢翊一礼之后,便回了自己的堂阁。翌日一早,谢不为便入宫与太常寺交接五日后去往南郊祭坛的斋戒之事。即使此事只为掩人耳目,但该有的形式、仪仗及流程等并不可缺。可祭祀之事实在繁杂,如此忙了半天,谢不为也才略懂了其中的皮毛。一想到后头还有更多的规矩等着他,他整个人便有些晕乎乎的,干脆暂时就此打住,准备改日再说。就当走出宣阳门时,他又忽然想到,怎么能只让他一人面对这么多繁文缛节,也该去将萧照临拉过来分担分担才是。于是,他便转过了身,准备绕过宣阳门,去往东宫。可也就是在此时,他却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墨绿色身影,似于寒风中傲然挺立的青竹般,缓缓从宣阳门内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