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哪里晓得她这副心肠?见她腮上沾着点盆里扑出来的灰星子,抬手拿拇指替她揩去,“你难得出去走走,在三妹家里用过晚饭再回来。不怕的,我这三妹最好客,人也和善。”
络娴一对眼睛锁在他二人身上,咂舌打趣,“啧,大哥几时也变得这么体贴人了?这才像是和和美美的两口子嚜。”
玉漏给趣这一句,脸上虽烧得滚烫,心内却又冷又平,只管点缀出一份羞涩,腼腼腆腆地跟着络娴去了。
叵奈及至池家,运气不好,说池镜还未归家。玉漏憋不住在心里骂他一句,真是个燎了窝的马蜂,到处乱窜!
络娴解了披风从卧房里出来,吩咐回话那丫头去池镜屋里哨探着,“他要是家来了你就回来告诉一声。”说着请玉漏坐下,另吩咐丫头去端果碟热茶。
池镜不在家也不要紧,横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玉漏一面在暖阁里榻上坐下,一面环顾络娴这间屋子。
屋子竟用碧纱橱隔成了四间。这里是东暖阁,榻对过摆着张紫檀老圆桌子,也是间小饭厅。
外间是大厅,对着各摆三套桌椅,上头摆着主座是两张大宽禅椅。西暖阁像是做了间内书房,隔着层层碧纱橱上糊的轻纱。玉漏看见设了几面书架,里头还嵌着旋转屏风,做了门,想必是隔的卧房了。
玉漏一门心思到这“庙”里来,从不是为拜这庙里的“神”。她的目的清晰明了——是要进这座仙宫宝殿,做这殿内的“真神仙”。
给人做妾有什么意思?生下个一男半女就罢了,算是明面上的姨奶奶,一半的主子。倘或没生养,就像她此刻在凤家的境遇,侍妾和丫头不就是和不和主子睡觉的差别?
她心里头在算计,络娴的话倒也是一句没落下,你来我往地和络娴答对着。
玉漏这个人自有她的好处,有眼力,一眼便看出络娴简单敦厚,所以和她说话从不饶弯子。
络娴也着实喜欢她,打听她的年纪,“你今年多大?我十九,不知该叫你姐姐还是妹妹。”
玉漏一张脸笑得腼腆又客气,“怎敢和三姑娘称姊妹?我小姑娘一岁,只管喊我的名字好了。”
“有什么不敢的?按理我还该叫你声嫂子呢。”
两个人正笑着,倏闻得廊庑底下传进来一声疏疏懒懒的笑声,“二嫂在家呢?外头就听见二嫂的声音,黄莺似的,笑得真是好听。”
络娴扭头隔着窗纱一看,朝玉漏笑,“我们小叔回来了。”说话迎出暖阁,“小叔,我还叫丫头去你那里哨探着你回来没有呢,你这是从哪里过来的?”
“我才刚外头回来,还没回房,经过二嫂这里,想起来问二哥借本书,就顺道走进来。也要给二嫂来请个安。”
最尾个“安”字咬得格外轻,玉漏记得这声线,有礼却懒散,轻薄且放浪,就跟这十月末的太阳,照在地上,光尽管是金灿灿轻飘飘的,却使人感觉到一阵温吞的苍冷。
隔着罩屏去望,池镜还是那副姿容,打拱绝不肯把手认真扣住,只松松散散地稍微合一合便撒开。腰杆立马也直起来,结在嘴角上的笑是一朵小小的盖了霜的腊梅花,没有热温,并不像真正笑的意思,只是个习惯性的小动作。
玉漏记得他那双目空一切的不耐烦的眼睛,他也用这双眼睛看过她,匆匆一眼,简直是藐视,就豪不在意地挪开了。
想到这点,她不由得端正了腰,希望他的眼扫进暖阁时,能一眼认出她来。
不幸池镜在外间客椅上落了座,恰好背对着东暖阁,微微歪垮着肩膀架起一条腿来,“叫《梦溪笔谈》,二哥既然不在家,只好劳烦二嫂替我找找。”
这可难住了络娴,他们凤家的规矩是不强女孩子读书。她自幼不喜欢读读写写,因此没认真学过,不大认得几个字。
待要叫他自己进西暖阁书架子上去翻时,见玉漏走了出来,“我来帮你找吧。”
络娴迎面喜道:“你认得字?”
“粗略认得几个。恰好《梦溪笔谈》我晓得,是远宋沈括的典籍。”
玉漏说着话走近来,暗瞥池镜一眼,看见他眼里也微有些惊诧之色,不知是因为认出她来了,还是因为听见她读过书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