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雀翎站在廊下,瞥一眼侍女撤下来的食盒,心便像那些冷透了的饭菜一般。元满炎症入肺,一段时日内呼吸不畅,尚且不论是否有胃口,只是连用膳都变成一件劳累事。
商雀翎望向庭院树下,元满坐在摇椅里,徐清又在她手心写字,膝上放着一本书。她放轻脚步走向元满,见她闭目紧皱眉头,胸口的起伏比寻常人要大些。
元满脸上那几月游玩养回来的肉在一寸一寸消失。
宋城四季如春,府邸庭院花开不败,满树繁花下却躺着一个渐渐香消玉殒之人,如何不让人嗟叹。一团愁云仿佛笼罩在府邸上方,在每个人的心头。
商雀翎正想从徐清手里接过话本写字的事,元满骤然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牵动了肠胃最后把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商雀翎和徐清被吓了一跳,低头去看元满吐出来的秽物,刹那间不约而同的心中震颤。
那摊呕吐物上覆了一层血沫。
晚间,元满秉持一贯的药膳饮食,吃得十分清淡。
这回清淡到无一丝味道,元满用膳到中途便知她连同味觉和嗅觉一起失去了,只剩下咀嚼的重复性动作。
随着它们的消失,元满开始出现新的病症,吃进去的东西几乎悉数都会吐出来。有时是饭后胃里发作恶心想吐,有时是吃饭中途,虽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尚能听见自己的咀嚼,而那无味的肌肉咬合与张开仿佛一具白骨噬咬生肉,令她心理上产生不适。
身体不能承受是一方面,可元满知晓倘若不进食,她更无法抵抗疾病。是以虽然吐的很厉害,她却会乖乖吃饭。其余伺候的人有了经验,甚至能估摸着元满要吐的时辰。
当元满再次吐光吃下去的东西时,身旁的商雀翎蓦地红了眼眶。她扶着元满的背帮她顺气,垂首见到元满睁着无神却布满水光的眼。元满并非痛苦到流泪,只是呕吐惹出她生理性的泪水,沾水的眼睑湿漉漉。
她知晓商雀翎就在身边,略一低头靠在后者的颈窝里,在她的手心里写字。
——对不起。
商雀翎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元满不是有意要如此虚弱的,元满起初就是为了避免出现今日的局面才三番两次希望她回家。元满已经十分的乖巧了,所有要喝的药无论多苦从不拒绝,吃饭是件痛苦的事情也不会说不吃,若当下实在无法进食,也会等身体缓和了一会再吃。
商雀翎甚至生出一种感觉,元满是为了那些希望她好好活下去的人而努力顽强地与病魔抗争。
元满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她开始体验高热与发冷冰火两重天,身上出现剧烈的痛感,犹如当时刺自己的那柄刀,呼吸间都是颤丝丝的疼痛,每日都在重复,时而肉时而骨。在寻常的天气里,元满甚至会痛地不断沁出冷汗。
商雀翎每多看元满一分,心底的念头便会浮现一次。
作为病患倘若如此痛苦,生还的希望近乎于无,那么于元满而言,一去了之是否为解脱之法。是他们这些身体康健之人强求元满撑着一口气,如果元满不会好,那她便是痛苦到了
生命的末尾,不得安宁。
她知道,有这种念头的不止她一人,还有徐清。元满遭罪,徐清同样不好过。商雀翎眼见徐清日益憔悴下去,照顾元满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而元满久久不见好转生机渺茫才是折磨他最深的痛,将他的心生生熬枯。
到后来,元满清醒的时间逐渐减少。她再不能坐在院中的躺椅里,那些微风和绕她飞舞的蝴蝶鸟雀都被隔在门外。元满整日躺在床上,徐清仍旧在她手心写字。他知道她没有睡着,或是说睡得不深,眉头紧紧地蹙着,脸色苍白得仿若透明。病痛让她意识昏沉,也阻碍她真正入睡。
从元满生病,或者说从她无法说话的那一日开始,府邸便安静了许多,与着热闹生机勃勃的宋城格格不入。当元满陷入昏迷时,府邸变得更安静、低靡。而庭院中的花却随着季节气候的到来,开得愈发繁盛,犹如要以惊艳之姿送某人离去。
日子一点一点流逝,仿佛凌迟。
某日夜间,徐清趴在元满床头浅眠。朦胧间,他仿佛感到有人伸手在虚空中摸索,那手轻柔地如同无力,碰到他立即抬手,然后再放下手触碰他的胳膊,接着便没了动静。
徐清意念模糊,察觉对方安静下来,才挣扎着醒来。
月色透窗而入,温柔地倾泻在床铺上,在垂落青丝上映出一层白光。元满无声无息地坐于被褥中,面色苍白在此刻让她更显恬静,犹如月中精灵,飘渺虚幻,轻踏一步便入了九天。
徐清莫名心中一紧,抓住她手腕。
元满有所感,安静低头面向他。
——要喝水吗?
元满并不渴,只是忽然间醒来,但还是点点头。
温度正好的水入喉,元满把杯子还给徐清。待徐清放好水杯再坐在床沿时,元满摸索着牵过他的手。
——去好好睡吧,不用守在这里。睡着不舒服。
徐清不答反问——还需要什么?饿么?
元满摇头,蓦地有什么东西从鼻中流出。她蹙眉,欲捂住鼻子,而徐清已先她一步,托住她的下巴替她止住鼻血。
近日,那些血似乎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流出她体内,带走她为数不多的生气。
这次出血量不小,手帕很快被浸湿了,血淅淅沥沥地在被褥上绽开一朵朵妖艳的花。
等徐清换上第二块巾帕时,元满准确无误地握住他的手肘,五指用力。
徐清以为是自己弄痛她的鼻子了,要松些力道时,发现手帕微微颤抖,视线下移,原来是他在发抖。
他在害怕,他不能为元满的模样无动于衷。血近乎染脏了她下半张脸,还有围在腰间的被褥。
徐清眼角抽动,强制自己稳住?手上的动作,血最终止住了。他用温热的毛巾擦净元满的脸,再叫醒侍女替元满换件干净的衣服,被褥也换了。